戴维斯刚签完字的钢笔,还搁在合约“补充条款”栏上,墨渍都没干。
陈东已经朝财务室方向抬了抬手,声音平稳:“把账本拿过来。”
账房先生立刻捧着牛皮账本小跑过来,账本页脚还粘着张地产简报——是永隆银行周经理刚送的,头版《1957年楼价癫狂,港岛豪宅尺价破百》的标题,墨迹都没干透。
“戴维斯先生见笑,小本经营,讲究钱货两清。”陈东的手指在算盘上翻飞,松香气味里,算盘珠噼啪作响。
“您首笔代理费三万八千英镑,按今日1:16的汇价,折合六十万八千港币。”
“首期十万张货的货款,是九万五千港币。两笔加起来,一共七十万三千整。”
他特意把永隆银行的本票推到戴维斯面前,本票边缘的烫金边,在午后的光线下泛着耀目的光,晃得人眼晕。
窗外突然传来号子声——几个苦力正搬着新到的德国恒温搅拌机,钢铁外壳撞在厂房门框上,哐当一声巨响,震得窗户玻璃都颤了颤。
戴维斯摩挲着手里的雪茄,目光扫过新扩建的厂房,忽然开口:“现在香港地价飞涨,陈厂长倒不趁机买块地皮?”
“好钢得用在刀刃上。”陈东唇角微扬,语气里藏着几分笃定。
他脑子里清晰浮现出2025年读过的地产史料:1957年第三季度楼价就会见顶,到1958年,跌幅能超两成。
“周经理跟我透了底,年底银行利率要提到七厘。”陈东故意用钢笔尖,轻点简报角落的待售信息,“现在买地,不如多添几台设备实在。”
“你看,怡和洋行在北角的货仓,挂牌三个月都没脱手。这行情,还是握现金靠谱。”
话音刚落,女工阿萍端着个不锈钢托盘走进来,托盘里放着新熬的胶液样本,胶体泛着奇异的珠光,看着就比普通胶液细腻。
戴维斯伸手捏了点胶体,试了试粘度,突然笑了:“那天地契复印件……”
“是周经理经手的客户抵押物,暂时放我这保管。”陈东坦然迎上他的目光,语气不卑不亢,“就像您明知金价要跌,却还囤着黄金一样——生意人最懂,怎么让活钱生钱。”
他余光瞥到账房先生正在记录设备编号,其中两台恒温机的铭牌格外崭新——那是上周才从瑞士运到港岛的最新型号,连包装纸都刚拆。
戴维斯突然把雪茄摁灭在地产简报上,烟灰簌簌落在“楼价破百”的标题上:“明年今日我再来香港,希望你已经买下整条街。”
“明年此时,”陈东拿起钢笔,笔尖轻敲桌上的厂房租赁合约,语气带着点预判的从容,“这厂房的月租,该从二百港币跌到一百五了。”
新灶点火的风机突然轰鸣起来,噪音里,他唇间漏出四个字,清晰有力:“现金为王。”
账房先生正在账本最新一页记账,墨迹晕染出一串数字:
流动资产:703,000港元;
厂房押金:600港元;
设备定金:50,000港元。
没人发现,账本底页还夹着张铅笔草图——画着毗邻厂房的荒地,旁边标注着“1958年地价低点收购”,字迹潦草却坚定。
就在这时,仓库方向突然传来喧哗声,越来越近。
老工人吴伯捧着个碎成两半的模具,慌慌张张跑进来,声音都在抖:“东家!新到的德国机器,撞坏了核心模具!瑞士厂家说,重订要等三个月!”
陈东快步走过去,手指抚过模具的断裂处——断口平整,边缘还留着细微的锯痕,分明是被人提前锯了七分深,就等着机器一撞就断!
他眼底闪过一丝冷光,很快又压了下去。
窗外夕阳西沉,维多利亚港的货轮拉响了汽笛,悠长的笛声飘进厂房。
陈东捏着口袋里那枚磨旧的铜钱,望向海面——远处新到的货轮正在卸货,甲板上堆满印着“巴塞尔精密仪器”的木箱。
他突然想起戴维斯告别时,那句莫名其妙的提醒:“陈先生记得给新机器买足保险——特别是防人为破坏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