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次雨天的“绿”字,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虽然微小,却在周深和康复师的心中漾开了持久而充满希望的涟漪。它证明了何粥粥的意识深处,并非一片死寂的荒漠,依然有零星的、脆弱的绿意,在顽强地尝试破土而出。这个发现,极大地鼓舞了周深,也让他对自己的“声音陪伴”有了更明确的方向和更坚定的信心。
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单向的哼唱安抚。他开始尝试一种更具互动性、也更具挑战性的方式——像引导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,教她哼唱最简单的旋律。这些旋律,是他从记忆深处或即兴创作的,通常只有三到五个音符,节奏缓慢,音域狭窄,不断重复,如同最原始的童谣。
这个过程,比想象中更加艰难和缓慢。康复训练室里,周深会搬一把椅子,坐在何粥粥对面,保持与她平视的高度。他会先深吸一口气,然后用最轻柔、最清晰的声音,哼出一个简短的乐句,比如“啦~啦~啦~”,或者“哆~来~咪~”,每个音符都拖得很长,给予她足够的时间去聆听和感知。
何粥粥的反应是难以预测的。大多数时候,她只是睁着那双茫然的眼睛,毫无焦点地看着前方,或者被窗外飞过的鸟、墙壁上的光影所吸引,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对周深的声音置若罔闻。有时,她会表现出不耐烦,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哝声,甚至试图扭开头。她的注意力像风中的蒲公英,难以捕捉和维持。
周深需要极大的耐心。他不会气馁,也不会强行要求,只是停下来,安静地等待,或者用更温和的声音重复,直到她重新平静下来。他知道,催促和焦虑只会适得其反,他必须像对待一件极其精密的仪器,用无限的耐心去等待那微乎其微的共鸣。
然而,奇迹总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刻,悄然发生。在某一次重复了无数遍一个简单的下行三音组后,何粥粥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,喉咙里似乎有气流通过,发出一个极其轻微、音高模糊、几乎不成调的单音“啊……”。这个声音短暂而含混,与她平时的呜咽并无太大区别,但周深的心脏却在那一刻猛地一跳。
他捕捉到了!那不是无意识的声响,那个音的音高,隐约在试图模仿他刚才哼唱的第一个音符!虽然偏差很大,虽然转瞬即逝,但那是一种尝试,一种基于听觉反馈的、最原始的模仿意图!
周深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激动而惊扰她,但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,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弯起,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、充满鼓励和巨大喜悦的笑容。他立刻用更加温暖、更加肯定的声音回应她:“对!粥粥真棒!就是这个声音!我们再试一次,好不好?”
他像是发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,每一次何粥粥哪怕发出一点点接近的音调,他都会毫不吝啬地给予最积极的反馈——一个灿烂的笑容,一句温柔的肯定,或者继续哼唱作为奖励。他试图用这种最直接的情感联结,强化她这种无意识的、却至关重要的发声尝试。
为了记录下这微不足道却意义重大的进步,周深做了一个极其私密的决定。他使用专业的便携录音设备,在征得康复师同意且绝不打扰何粥粥的前提下,悄悄录下了一些她发出的、那些不成调、含糊不清的声音片段。这些录音,单独听起来,只是些破碎的、毫无意义的杂音。
但周深将它们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一个加密的、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文件夹里,并标注上日期和当时的情境。对他而言,这些声音碎片,如同考古学家发掘出的原始人刻在骨片上的简陋划痕,它们本身不具备美感,却忠实地记录着一条极其艰难、布满荆棘、却真实存在的、重新连接世界的微小路径。这是一个被剥夺了语言和旋律的灵魂,在无边黑暗中,试图用最笨拙的方式,向着声音的源头,发出微弱的回响。
每一次聆听这些录音,周深都能感受到一种混合着心酸与希望的战栗。他看到的不是残缺,而是生命本身不可思议的韧性。这条路径如此狭窄,如此模糊,似乎随时可能被黑暗重新吞没,但它确实存在着。而他,周深,或许是这个世界上,唯一一个愿意并且能够倾听、解读并守护这条路径的人。这份认知,让他肩上的责任愈发沉重,却也让他前行的脚步,变得更加坚定。他不再仅仅是在赎罪,更像是在参与一场无声的奇迹,用音符作为绳索,试图将那个迷失的灵魂,一点点拉回光明的此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