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男子提着灯笼,身形半隐在灌丛的阴影里,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,慢悠悠地荡开在寂静的夜空中。
“嬴姐姐,怎么是你啊?深更半夜,您来这里做什么?”
嬴娡背对着他,身影在朦胧的月光下像一尊僵硬的玉雕。夜风拂过,吹动她素色的裙摆,衣料下,她的小腿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。就在他出声的前一瞬,她刚抬手,用冰凉的指腹狠狠揩过脸颊,试图抹去所有证据。然而,那湿冷的痕迹,泪水的路径,终究是慢了半步,未能完全风干在微凉的夜风里。
她缓缓转过身,脸上是惯常的,近乎完美的平静,只有眼角那一抹被匆忙擦拭过的、略显红肿的痕迹,泄露了方寸之间的破绽。她的声音稳得出奇,甚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:“睡不着,出来走走。倒是你,巡夜似乎也不该巡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。”
灯笼的光晕向上移动,照亮了男子年轻的脸庞,是镇上的巡夜卫兵,名叫覃荆云。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目光却像淬了冰,锐利地扫过她微红的眼角。
“是啊,太偏了,”他向前踏了一步,靴子落在鹅卵石上,发出轻微的声响,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里,显得格外清晰,“偏到……差点让我撞破一些不该撞破的事。”
嬴娡的指尖在袖中猛地掐入掌心,尖锐的疼痛让她几乎涣散的意识重新凝聚。她知道了?他知道了多少?方才被她抹掉的眼泪……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,眉头微蹙,带着被冒犯的不悦:“小覃,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我不明白。”
荆云又近了一步,两人之间仅剩几步之遥,他手中灯笼的光几乎要映亮她脸上最细微的纹路。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冷香,以及一丝极力压抑后残存的、恐惧的味道。
“意思是,”他压低了声音,如同毒蛇吐信,“半个时辰前,镇西头那边死了个人。守库的老赵,喉咙被捏碎了。”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,不放过任何一丝波动,“有人看见一个身影往这个方向来了,身形……很像姐姐您。”
“荒谬!”嬴娡脱口而出,声音略微拔高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。她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,“我一直在河边散步,从未离开过。你看错了,或者,有人想栽赃。”
“是么?”荆云轻笑一声,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暖意。他的视线缓缓下移,掠过她略显凌乱的裙摆,最终定格在她那双绣鞋的鞋尖。那上面,沾染着一点不易察觉的、新鲜的泥渍,与这干燥洁净的鹅卵石之上格格不入。“姐姐的鞋……似乎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啊。”
嬴娡的呼吸一窒,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冻住。她下意识地想将脚缩回裙摆深处,却动弹不得。
就在这时,荆云忽然侧耳,目光锐利地投向另一端的黑暗。“有人来了。”他低声道,语气骤变,之前的试探和压迫瞬间收敛,转而带上了一种近乎保护的急促,“姐姐,无论你做了什么,现在,立刻去,忘了今晚出来错。这边,我来处理。”
他的转变太快,快得让嬴娡措手不及。那突如其来的维护,比之前的质问更让她心惊胆战。她来不及细想,只是凭借本能,在他眼神的逼视下,僵硬地点了点头,转身快步离去,脚步虚浮,几乎要奔跑起来。
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尽头,荆云才缓缓收回目光。他提着灯笼,走到嬴娡刚才站立的位置附近,俯下身,用指尖在一块假山石的缝隙里轻轻一勾,取出了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小物件。
他看着嬴娡离开的方向,眼神复杂难明,低声自语,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:“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,深更半夜出来瞎逛什么!我要去不吓唬吓唬你,下次你还乱跑。这大晚上的,多危险。”
看着嬴娡走远,他想着她应该到了安全的地方了吧!小心翼翼地解开了油布。里面是一个小巧玲珑的木盒,木质细腻,雕刻着简单的纹路,看起来并无甚特别。
他轻轻扳开搭扣,掀开盒盖。
就在盒盖开启的刹那,一点、两点、三四点……无数点黄绿色的光晕轻盈地、争先恐后地从盒内飘飞而出,如同瞬间迸发的星屑,在他周围翩跹起舞。
是萤火虫。
漫天流萤,在沉沉的夜色里划出柔和而梦幻的光轨,将这一小方天地映照得如同幻境。荆云愣住了,他提着灯笼,仰头看着这些飞舞的小精灵,眼中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与惊叹。微光映在他脸上,驱散了几分平日的冷硬。
这就是他深夜来此的目的,只是为了放出这一盒萤火虫。
这条蜿蜒流过城郊的小河。野外空旷,水草丰茂,正是夏夜萤火虫聚集嬉戏之地。在这里放飞,它们便能轻易回归自然。他今夜来此,本也是想避开旁人,独自欣赏这河边野趣,却不想撞见了半夜乱跑的嬴娡。
他尽情欣赏着眼前这短暂而绚丽的光之舞,心中那因公务而紧绷的弦稍稍放松。然而,看着看着,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,猝不及防地劈入他的脑海——
他刚才都对她做了什么?
他利用职务之便,用死讯恐吓她,用泥渍质疑她,用那种审视犯人的目光逼视她……他明明看到了她强装镇定下那几乎要碎裂的恐惧,看到了她眼角未干的泪痕。
可他喜欢她啊。
正是因为这份隐秘而炽热的情感,他才一直不自觉地留意着她的一切。所以,嬴娡与赵乾之间的不和,他早就看出一二。
他常去的那家平民小馆,他察觉到了他们的不寻常,心中存了疑,却从未想今天他自己会如此冒失。
今夜撞见她,他先是震惊,随即被一种莫名的、混合着嫉妒、担忧和想要掌控局面的冲动驱使,演了那么一出冷酷审问的戏码。他吓到她了。
“混蛋!”荆云低咒一声,猛地握紧了拳头,指节泛白。那漫天飞舞的萤火虫,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美景,反而像是对他愚蠢行为的无声嘲讽。
她怕成那样,他不想送她回去,却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吓唬她,这根本不是保护。想想自己都十五岁了,还这么不懂事,荆云对自己很无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