镇南关边军的驻扎,如同给惊魂未定的黑苗寨注入了一剂强心针。那面飘扬的“周”字旗和营地中传来的、与桂州卫兵痞截然不同的肃杀之气,驱散了弥漫在焦土之上的死亡阴影。
在一位姓赵的哨官带领下,一队约五十人的边军士兵留了下来。他们纪律严明,并未打扰寨民,只是在外围设立岗哨,清理官军遗弃的营寨,并将收缴的部分粮草物资分出一部分,送到了崖下。
幸存的寨民们,在确认安全后,终于敢从鹰嘴崖上下来,面对这片曾经的家园。映入眼帘的,是烧得焦黑的断壁残垣,是凝固的暗红血迹,是散落各处、来不及掩埋的同族遗体。悲恸的哭声再次响起,比在崖上时更加撕心裂肺。
龙沙寨主老泪纵横,在废墟前久久伫立,然后用沙哑的声音,指挥着还能行动的族人,开始收敛勇士们的遗体,按照苗家的习俗,进行火葬。浓烟再次升起,却不再是战火,而是送别英魂的哀烟。
刘远洋忍着伤痛,加入了清理的行列。他亲手将一具具冰冷的、熟悉的、或残缺不全的尸体抬到指定的地点,每抬一具,心就如同被刀割一次。阿木叔的儿子,那个曾问他官军会不会来的少年阿吉,找到了他父亲的遗体——是在寨门附近,浑身布满伤口,至死都保持着向前拼杀的姿势。少年没有哭,只是死死咬着嘴唇,直到鲜血流出,然后用瘦弱的肩膀,倔强地背起了父亲的尸体。
这一幕,让所有目睹的人都为之动容,也更加坚定了活下去、报仇的信念。
在边军士兵的帮助下,清理工作进行得很快。阵亡猎手的遗体被妥善火化安葬,官军的尸体则被集中深埋。废墟中的可用之物被一点点清理出来,烧焦的木料被归拢,或许还能用作燃料;一些未被完全烧毁的铁器、陶罐被小心拾起。
龙峒的伤势在边军随队郎中的诊治下,得到了控制,虽然依旧虚弱,但高烧已退,人也清醒了许多。他躺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,听着外面清理的动静,拳头紧紧攥着,眼中燃烧着仇恨与重建的渴望。
夜幕降临,清理工作暂告段落。幸存的三百余人聚集在原本寨子中央、如今已是一片空地的图腾树下,围着几堆篝火。火上架着边军分发的铁锅,里面熬煮着混着肉干的稀粥,这是多日来第一顿像样的热食。
没有人说话,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啜泣稀粥的声音。悲伤依旧浓重,但一种名为“希望”的东西,正在这悲伤的余烬中,悄然萌发。
龙沙寨主站起身,他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高大。他环视着每一张疲惫、悲伤却依旧坚毅的面孔,用苍老而嘶哑的声音,缓缓说道:
“山林的孩子,眼泪流过了,仇,记下了!但活着的人,还要往前走!我们的寨子没了,可我们的根还在!山神赐予我们这片土地,祖先的英灵守护着我们!只要还有一个黑苗人在,黑苗寨就不会亡!”
他顿了顿,目光投向坐在一旁的刘远洋,眼神复杂,有感激,有信赖,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托付。
“这次,我们能活下来,靠的是山神的庇佑,是靠我们自己的血勇,也是靠……刘远洋兄弟的智慧和外面朋友的帮助!”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,如此郑重地称呼刘远洋为“兄弟”。
“从今天起,刘远洋,就是我们黑苗寨的自己人!他的话,就是我龙沙的话!他的决定,就是寨子的决定!”
这番表态,无异于将寨子的未来,交到了刘远洋手中。所有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刘远洋身上,有信任,有期盼,也有历经劫难后本能的依赖。
刘远洋缓缓站起身,他腰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,但他的脊梁挺得笔直。他迎着众人的目光,沉声道:“阿普信任,远洋愧不敢当。但寨子遭此大难,皆因我而起,我刘远洋在此立誓,只要一息尚存,必与黑苗寨同甘共苦,重建家园,直至血债血偿!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,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下。
“重建家园,不能只靠一腔血勇。”刘远洋继续道,“官军虽退,隐患未除。我们要建的,不能再是以前那个只能被动挨打的寨子!我们要利用这次机会,建一个更坚固、更强大、让所有敌人都不敢轻易侵犯的新黑苗寨!”
他走到空地中央,捡起一根树枝,就在地上画了起来。
“这里,将是新的寨墙基址,我们要用石头和夯土,建起更厚更高的墙!”
“这里,要挖掘更深的水源,修建储水池,再也不会为缺水所困!”
“这里,将是新的工坊区,我们要把炼铁、打造器械的本事,变得更强!”
“还有这里,要开辟更多的梯田,种植粮食和草药……”
他一边画,一边讲述着心中的蓝图。那不仅仅是一个寨子的重建规划,更是一个集防御、生产、生活于一体的微型堡垒的构想。他融入了在刘家坳、在桂州督造署、乃至来自现代知识的种种理念,结合苗疆的实际情况,勾勒出一幅充满希望的画卷。
苗民们围拢过来,听着他的讲述,看着地上的草图,眼中的悲伤渐渐被一种新的光芒所取代。那是对未来的憧憬,是对强大起来的渴望。
余烬尚未冷却,新的种子,已然在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上,开始生根发芽。这一夜,黑苗寨的魂,在毁灭中完成了涅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