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夜,一天冷过一天。风从北方来,带着草原深处提前降临的寒意,掠过栎阳城低矮的屋脊,钻进窗缝门隙,呜呜作响,像无数细小的鬼魂在同时哭泣。
郡守府的书房里,油灯比往常多点了两盏。不是秦战奢侈,是今夜要整理的东西太多。轨道破坏事件的初步报告(隐去了荆云审讯的细节和“军中之人”的推断,只强调抓获破坏者、疑为破坏军运)、明日向冯劫陈说此事的腹稿、还有百里秀连夜核算出的轨道全线铺设所需物料、人力、土地的初步估算……一卷卷粗糙的纸页、一捆捆厚重的竹简,摊满了宽大的书案,甚至蔓延到旁边的矮几和地板上。
空气里弥漫着灯油燃烧的微焦味、新墨的松烟气息、还有秦战身上挥之不去的、从工坊带回来的淡淡铁腥和木头味道。炭盆里的火早就熄了,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,提供不了多少暖意。秦战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深色麻布常服,袖子挽到手肘,露出线条结实却布满新旧细小疤痕的小臂。他伏在案前,眉头紧锁,用一支硬毫笔(他自己让工匠按记忆试制的,比毛笔书写快)在纸上疾书,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手指关节处,冻得有些发红,握笔久了,微微发僵。他不时停下来,将手凑到嘴边,哈一口热气,搓一搓,然后继续。
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。
“进来。”秦战头也没抬。
门开了一条缝,猴子端着个木托盘闪身进来,托盘上放着一只陶碗,热气袅袅。“大人,百里先生让厨下熬了点姜枣茶,驱驱寒。”猴子小心地将碗放在书案一角空处,避免碰到那些摊开的文书。
秦战这才抬起头,看了一眼那碗深褐色、飘着几片姜丝和枣肉的茶汤,点了点头:“放那儿吧。百里先生还没歇下?”
“没呢,在隔壁核对账目。”猴子答道,犹豫了一下,又道,“那个……抓来的家伙,荆云头儿还在审。嘴硬,暂时没撬开。不过从他身上搜出点东西。”
“什么东西?”秦战目光一凝。
“一块碎银子,成色很一般,还有……”猴子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,打开,里面是几枚边缘磨损严重的半两钱,以及一片小小的、不起眼的灰色陶片,像是从某个陶器上磕下来的,形状不规则,上面似乎用尖锐物刻了个歪扭的符号。“荆云头儿说,这陶片和钱,可能不是他自己的,是接头或者什么信物。那符号……他没见过,但看着有点邪性。”
秦战接过那片冰凉的陶片,凑到灯下细看。符号很简单,像是三条长短不一的波浪线,交叠在一起,又像某种简化的兽爪痕迹。确实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。
“让荆云继续查,重点查这符号的来历。还有,这些天进出栎阳的生面孔,尤其是跟军中有关联的,暗中留意。”秦战将陶片递还给猴子,“注意分寸,别打草惊蛇。”
“明白。”猴子收起东西,退了出去,轻轻带上门。
秦战重新拿起笔,却有些写不下去了。那诡异的符号在他脑子里盘旋。是谁?到底想干什么?仅仅是为了拖延军械运输?还是……有更深的目的?
他端起已经有些温凉的姜枣茶,喝了一大口。辛辣的姜味混合着红枣淡淡的甜腻,滑过喉咙,带来一丝暖意,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和烦乱。
就在他准备强迫自己继续处理文书时,书房的门又被敲响了,这次声音更轻,带着一种特定的节奏——是百里秀。
“进来吧,秀先生。”
百里秀推门而入,手里没有拿账本,而是拿着一封简牍。简牍用细麻绳捆扎得整整齐齐,外面还套着一个青灰色的布囊。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,但眼神依旧清亮冷静。
“大人,咸阳来的信。刚到的,是……尚书令李斯大人的私函,指名给您的。送信的是个面生的驿卒,交了信就走了,没多话。”百里秀将布囊放在书案上,指尖玉珏轻轻一碰,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脆。
李斯的私函?
秦战心头一跳。这个时候来私函?是福是祸?他放下陶碗,解开封口的麻绳,从布囊中取出简牍。简牍是上好的青竹片削制,打磨得很光滑,握在手里沉甸甸的,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微凉。展开,是标准的秦篆,字迹工整而略显瘦硬,透着书写者一丝不苟的性格。
“秦战郡守台鉴:”
开头很客气。
“暌违日久,甚念。前蒙惠赐栎阳军工增益图册,并石炭效用预估,展读数遍,深佩郡守因地制宜、锐意革新之才。栎阳工坊日新月异,产能节节攀升,此皆郡守与属僚夙兴夜寐、用心王事之功也。朝野有目共睹,斯亦与有荣焉。”
先是客套的恭维,肯定了栎阳的成绩,还把自己稍微带上一笔,表示“与有荣焉”,拉近距离。李斯的文笔,确实老辣。
秦战继续往下看,知道重点要来了。
“然,树大招风,木秀于林。近日廷议,或有杂音,于郡守新政,间有非议。斯忝居尚书令,掌文书枢机,不敢不察,亦不敢不告于郡守知。”
“非议者,其言约有两端。”
秦战的目光凝重起来。
“其一曰:‘匠人薪酬过高,引农人弃耕从工,动摇国本。’彼等言,栎阳匠役所得,数倍于寻常农户,致郡内青壮竞相趋之,田亩恐有荒芜之虞。农为邦本,本固邦宁,此论虽嫌迂阔,然持之者众,不可不虑。”
来了。果然是从最根本的“农本”思想下手攻击。说栎阳给工匠工钱太高,让农民都不种地跑来当工匠,动摇国家根基。这帽子扣得很大,也很能触动朝中那些保守派,尤其是以农战立国的秦国,这个指责极具杀伤力。
秦战嘴角扯出一丝冷笑。农民为什么来?不是因为工钱“过高”,是因为种地辛苦一年,交了租赋,剩下的连肚子都填不饱!栎阳给的,不过是让人能活下去、甚至稍微看到点希望的报酬罢了。但这些,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老爷们,怎么会懂?或者,懂了也装作不懂。
他压下心头火气,继续看。
“其二曰:‘秦战擅改《工律》,私定章程,有僭越之嫌。’彼等指摘,栎阳工坊诸般规制、匠役管理等,多有异于《秦律·工律》及将作监旧例之处。如‘流水分工’、‘标准度量’、乃至‘安全章程’,皆无旧制可循,乃郡守以一己之见,凌驾于国法之上。此论更为险峻,直指郡守有无视法度、自行其是之心。”
第二条更狠,直接上升到“僭越”、“无视法度”的政治高度。秦战擅改国家法律(《工律》),自己另立规矩,这是对中央权威的挑战。在强调“法、术、势”的秦国,这个指控的严重性,可能比第一条还大。
李斯在信中将这些攻击点明明白白地列出来,既是示好(我什么都告诉你),也是一种压力(你看,你的麻烦有多大)。
“斯虽于廷前,屡为郡守剖白,言栎阳之法,乃‘战时变通’、‘因事损益’,其核心仍在‘强兵富国’四字,与《秦律》精神并无背离。然反对者众,言辞汹汹,兼有宗室贵胄于后推波助澜,势难骤平。”
李斯表示自己帮秦战说话了,把栎阳模式解释为“战时变通”,符合《秦律》精神。但对手势力很大,有宗室在后面撑腰,很难一下子压下去。
“今北境军情日急,王上于栎阳所期甚深。窃以为,当此之际,郡守宜外示谦抑,内固根本,方为上策。”
关键的建议来了。
“所谓外示谦抑者:或可稍抑匠人薪酬锋芒,勿使与农人所得悬殊过巨,以塞悠悠众口;栎阳工坊产出既丰,或可酌情增缴钱粮于国库,一则显忠公之心,二则亦可缓和‘与民(此民指旧有利益阶层)争利’之讥。”
第一条建议:降低工匠工资,别跟农民收入差太多,堵住别人的嘴。第二条:多交点钱粮给国家,显示你忠心,也能缓和“与旧势力争利”的批评。
“所谓内固根本者:郡守所行诸般新制,如‘流水’、‘标准’、‘安全’等,虽为实践所得,然若能速速整理归纳,形成一套合乎《秦律》框架之‘新工律草案’,报于将作少府及尚书台(即李斯自己),言明此乃‘补充’、‘细化’旧律,而非‘擅改’,则彼等‘僭越’之攻讦,自然瓦解。且此草案一经王上首肯,便可名正言顺推行于栎阳,乃至他处,再无后顾之忧。”
核心建议:你赶紧把你在栎阳搞的那套东西,整理成文字,弄一份“新工律草案”,上报给我和将作监。要说明这只是对旧法律的“补充”和“细化”,不是“擅改”。这样,别人就不能用“僭越”来攻击你了。而且这草案一旦被秦王批准,就合法了,你以后想推广也方便。
通篇看下来,李斯这封信,确实如百里秀所说,表面是通报情况、出谋划策,实则处处透着精明的算计和政治交易的意味。他指出了秦战面临的最大危险(农本动摇、僭越国法),给出了解决方案(降薪、多交钱、把技术和管理方法整理成“法律草案”上交),而他自己,则将在其中扮演关键角色——草案通过他上报,推广有他的功劳;同时,他也通过这份草案,能将栎阳的核心模式一定程度上掌控在自己手中,至少是深度介入。
这是一份看似雪中送炭,实则也要分走炭火、甚至想掌握添柴权利的信。
信的末尾,是李斯一贯的客气:“斯才疏学浅,所言未必中肯,唯念及与郡守同殿为臣,皆欲报效王上,故不揣冒昧,直言相告。何去何从,还望郡守慎思明断。临书仓促,不尽所言。李斯顿首。”
秦战缓缓放下简牍,竹片相互碰撞,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声。他向后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睛,揉了揉酸涩的眉心。
书房里一片安静,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“噼啪”轻响,还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。
“大人?”百里秀轻声唤道。
秦战睁开眼,将简牍推到她面前:“秀先生也看看吧。咱们的‘盟友’,给咱们开药方了。”
百里秀拿起简牍,就着灯光,快速而仔细地浏览了一遍。她看得比秦战慢,每一个字似乎都在心里掂量了几遍。看完后,她将简牍轻轻放回案上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指尖的玉珏,轻轻碰了一下,又一下,声音短促而清晰。
“李尚书……思虑周全。”她缓缓开口,声音平静无波,“既点明了要害,也给出了看似可行的路。降薪以堵农本之议,增缴以示忠公之心,撰律以解僭越之嫌……步步为营,皆在法理人情之中。”
她顿了顿,抬起眼,看向秦战,那双清冷的眸子里,闪过一丝锐利如冰的光芒:“只是,这药方,治标,恐难治本。降薪,工匠心生怨望,产能效率必受影响,且与大人‘以实利聚人心’之初衷相悖。增缴,栎阳本就底子薄,全力保障军需已捉襟见肘,再增负担,恐难以为继。撰律上交……更是将栎阳革新之精髓,拱手置于咸阳案头,任人评议、删改。李尚书固然可借此巩固权位,拓展其‘法’之理念,然于我栎阳,却是将命脉交予他人之手。”
她嘴角微勾,露出一丝极淡的、没有温度的笑意,指尖玉珏发出一声清脆的碰响,如同冰珠坠地:“好一个‘外示谦抑,内固根本’。说到底,不过是既要马儿跑得快,又要马儿不吃草,最后,还得让马儿自己把缰绳套好,交到骑手手里。”
比喻得精准而刻薄。
秦战听着,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眼神深处,却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沉淀、凝结。百里秀说的,正是他所想。李斯的建议,是典型的官僚思维和政客手腕:在规则内解决问题,平衡各方利益,同时为自己攫取最大的政治资本。至于栎阳本身的发展逻辑、工匠的积极性、技术的独立性,在“大局”和“政治正确”面前,似乎都可以牺牲、可以妥协。
“你怎么看?”秦战问,声音有些干涩。
“信,必须回。李斯的面子,现在还不能不给。”百里秀冷静分析,“回信可先感谢其‘直言相告’与‘维护之情’,言辞恳切。对于其所提诸事……”
她沉吟片刻:“降薪之事,可委婉陈情,言明栎阳匠役薪酬,乃基于其技艺、辛劳及产出而定,若骤然削减,恐伤工匠之心,反误军械大事。可承诺加强‘农工协调’,确保粮田不荒。增缴钱粮……可答应视今年秋收及军械交付后结余情况,‘尽力筹措’。此为拖延之计。”
“至于‘新工律草案’……”百里秀眼中光芒闪烁,“此事或可加以利用。大人可回信,言栎阳新法草创,粗糙之处甚多,正需李尚书这般精通律法之大才斧正。可邀请其派遣精通律法之属吏,前来栎阳‘协助’编撰草案。一来,显得我们坦诚合作;二来,可将编撰过程拉长,掌握一定主动;三来……也可借此,看看李尚书到底想在这草案里,放进多少他自己的东西,又或者,他是否真的愿意,为栎阳这套东西,在朝堂上承担风险。”
秦战缓缓点头。百里秀的策略,依然是“拖”和“控”,在不得罪李斯的前提下,尽量保全栎阳的核心利益和主动权。同时,反将一军,试探李斯的真实意图和决心。
“那冯劫那边……轨道破坏的事,还要按原计划,主动去说吗?”秦战问。李斯的信,让他对朝堂局势的复杂性有了更深的认识,也让他更加谨慎。
“要说,而且更要说。”百里秀肯定道,“李斯信中提及宗室推波助澜。破坏轨道之事,若真是军中之人所为,背后难保没有宗室或其他势力的影子。将此事捅到冯劫那里,定性为‘破坏军运’,正是对这股暗流的有力回击。也能让冯劫看到,栎阳并非一味‘擅权’,而是实实在在被人针对、破坏。或许……还能借冯劫之笔,将某些人的小动作,传到王上耳中。”
秦战思索着,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竹简表面划过。李斯的信像一面镜子,照出了前方更加错综复杂的政治迷局。而轨道破坏事件,则是迷局中突然亮起的一把刀,寒意逼人。
两者看似无关,却又隐隐相连。都指向同一个事实:栎阳这块试验田,产出越丰,盯着它的眼睛就越多,伸过来的手(无论是想摘果子还是想掐灭苗头)也就越杂。
“回复李斯的信,你来斟酌措辞,明日给我看。”秦战做出决定,“冯劫那里,我天亮就去。至于降薪、增缴、草案……先拖着。眼下最要紧的,还是把轨道铺起来,把军械造出来,运出去!手里有硬货,腰杆才能硬。其他的……走一步看一步吧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推开一条缝。冰冷的夜风立刻灌入,吹得书案上的纸张哗哗作响,油灯的火苗剧烈晃动。远处,北山的方向,一片漆黑,但秦战知道,那里有黑色的火焰在燃烧,有沉重的代价在付出,也有渺茫的希望,在黑暗中倔强地闪烁。
“秀先生,你说……”他背对着百里秀,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,声音很轻,像是自言自语,“咱们做的这些,刨木头、炼铁、铺轨道、定章程……最后,到底是为了变成他们棋局里一颗更好用的棋子,还是为了……有朝一日,自己能坐在棋盘边上?”
百里秀沉默了片刻,指尖玉珏安静下来。她望着秦战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,缓缓道:“大人,棋子若能砸穿棋盘,便不再是棋子了。”
秦战肩膀微微一动,没有回头,只是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,许久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风更紧了,带着哨音。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,已是子夜。
(第二百六十五章 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