赴任的清晨,天光尚未完全破开秋夜的薄暮,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的清冷与湿润。李双林起得比往常更早,他将那间住了三年的宿舍仔细打扫得一尘不染,物品归置得井井有条,仿佛从未有人在此长久居住过。最后一件行李被司机小刘默默地搬上那辆熟悉的公务车,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,似乎在催促着离别时刻的到来。
他本想悄然离去,不愿惊扰这座尚在沉睡中的小镇,更不愿面对那可能出现的、让他心绪难平的送别场面。然而,当他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,准备转身上车时,目光扫过镇政府大院门口,脚步却瞬间定住了。
熹微的晨光中,大院门口那片空地上,不知何时,已经静静地、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。
以孙莉、王建国、张斌、张帆为首的全体班子成员,以及几乎所有在镇上的中层干部,一个不落,全部伫立在清冷的秋风里。他们没有交谈,没有骚动,只是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般,默默地站立着,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。那目光里,有浓得化不开的不舍,有发自内心的感激,有由衷的祝福,更有一份共同经历过风雨、铸就了辉煌后的坚定与自豪。
李双林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堵住,鼻尖瞬间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。他推开车门,脚步有些沉重地走了过去。
“李书记……”孙莉率先迎上前一步,这位在无数困难面前都未曾退缩的女副书记,此刻眼圈泛红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,“我们知道您不想搞形式,怕麻烦大家……但我们,我们必须来!必须来送送您!”她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,却更显情深意重,“这三年,您带着我们,没日没夜地拼,受了多少委屈,顶了多大压力,我们都看在眼里!是您,带着我们把青云镇这艘快要搁浅的破船,硬是开进了现在这片广阔的新天地!谢谢您!真的……谢谢您!”
话音未落,她已是深深鞠下一躬。
随着她的动作,身后那黑压压的一片人群,以王建国、张斌、张帆为首,所有人都齐刷刷地、近乎虔诚地,向着李双林弯下了腰。
“谢谢李书记!”
“李书记保重!”
“常回来看看!”
低沉而真挚的声音汇聚在一起,并不响亮,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,重重地敲击在李双林的心坎上,在这寂静的黎明前传出很远。
李双林的视线瞬间模糊,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。他连忙抢步上前,双手扶住孙莉的肩膀,声音沙哑地连声道:“孙书记,快别这样!大家快请起!使不得,使不得啊!”
他将孙莉扶起,又对着众人连连摆手,情绪激动:“青云镇能有今天,是上级领导关怀的结果,是在座每一位同志,是全镇七万父老乡亲,大家一起流汗、一起咬牙拼出来的!功劳是大家的!荣誉属于每一个为青云镇奋斗过的人!我李双林,只是做了我分内的事,尽了一个共产党员、一个镇党委书记应尽的职责!”
他走到王建国面前,用力握住这位老纪检书记布满老茧的手,重重地摇了摇;他又拍着张斌结实的臂膀,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虎目含泪,嘴唇翕动着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;他看向张帆,这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干将,眼中充满了崇敬与依恋,李双林对他用力地点了点头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就在这感人至深的惜别时刻,镇政府门前的道路上,开始有星星点点的人影汇聚。起初是三五个,然后是十几个,几十个……得到消息的社区干部来了,闻讯赶来的附近商户放下了手中的活计,曾经在“未来动力”工地上挥洒过汗水的工人代表们来了,甚至一些早起遛弯的老人、送孩子上学的家长,也自发地停下脚步,默默地加入到送行的队伍中,静静地站在道路两旁。
没有人喧哗,没有人组织,只有一道道沉静而温暖的目光,如同无数盏柔和的灯,聚焦在李双林身上。那目光里,有对他解决教师欠薪、修缮操场的感激,有对他引进大项目、带来新工作的期盼得以实现的欣慰,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、对这位真正为民做主的“父母官”的认可与爱戴。
这无声的注视,比任何锣鼓喧天、鞭炮齐鸣的场面,都更具震撼人心的力量。
李双林心中巨震,暖流与酸楚交织翻涌。他知道,自己不能再停留了。他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,挺直了脊梁,面向所有的干部和百姓,深深地、标准地鞠了三个躬。
一鞠躬,感谢三年来与他并肩作战、同甘共苦的战友同志们!
二鞠躬,感谢青云镇善良、朴实、给予他无限信任与支持的父老乡亲!
三鞠躬,告别这片他倾注了三年青春、汗水与全部心血的热土,这片已然深深烙印在他生命中的土地!
起身后,他不再犹豫,毅然转身,拉开车门,坐进车内。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秒,那强忍的泪水就会彻底决堤,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此刻的脆弱。
车子缓缓启动,驶离镇政府,驶上镇区主干道。让李双林再次感到心脏被狠狠揪住的是,道路两旁,竟然如同他当年从党校学习归来时那样,早已默默地、延绵不断地站满了送行的百姓!比那一次,人更多,秩序更好,也更加安静。
初升的朝阳将金色的光芒洒在他们身上,勾勒出一张张质朴而真诚的脸庞。许多皱纹纵横的老人眼中噙着浑浊的泪花,一些中年妇女偷偷地用围裙擦拭着眼角,孩子们被大人紧紧牵着手,仰着小脸,懵懂地看着这庄严肃穆的一幕。
李双林坐在车内,隔着车窗,看着这无声胜有声的海洋,看着那一道道饱含着最深重情谊的目光追随着车辆,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。他没有擦拭,任由滚烫的泪水肆意流淌,滴落在他的手背上。这泪水,不是软弱,而是这三年所有的艰辛、所有的委屈、所有的坚持与奋斗,在这一刻,得到了最崇高、最无价的回报!
男儿有泪不轻弹,只因未到动情时。
车子平稳地加速,驶出青云镇那熟悉的地界牌楼,将那无声的人潮、深情的目光和这片已然旧貌换新颜的土地,缓缓地留在了身后。李双林终于缓缓地、用力地擦干了脸上的泪痕。
他回头,透过车窗,最后望了一眼在晨光中熠熠生辉、轮廓渐远的青云镇,目光深邃而复杂,充满了无尽的感慨。然后,他转过身,目光投向前方那条通往县城、更显宽阔笔直的高速公路,眼神已然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坚定,更添了几分迈向新征程的豪情。
告别了过去奋战一千多个日夜的“家”,意味着新的使命与挑战正在前方等待。满怀对过往的深深眷恋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,他踏上了新的征途。副县长的担子,将是另一个层面的磨砺与考验,而他,已经做好了准备!
“去县政府。”他对司机轻声说道,语气平静无波,却仿佛蕴含着能够劈波斩浪的无穷力量。
人生的新篇章,随着车轮的滚动,正式掀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