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晒谷场的竹匾被日头晒得发烫,小丫头追着蝴蝶跑得鼻尖冒汗,踢翻的断经草旁系散了一地。

农妇们刚要弯腰去捡,却见哑女蹲下来,指尖轻轻拂过碎叶,唇角漾开浅淡的笑:“洒了也好,大地认得它。”

“这紫花叫啥?”路过的老妪拄着竹杖停步,竹杖头的红绸在风里晃,“我年轻时跟着药婆认草,可没见过这花色。”小丫头正蹲在碎草边数花瓣,闻言脆生生接话:“就叫紫花!”老妪笑骂着戳她额头:“傻娃,哪有草不叫名的?”

哑女抬头,一片云影恰好掠过头顶。

她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深秋,殷璃就是在这片晒谷场焚了《九曜医典》。

那时灰烬像黑蝶漫天飞,她躲在草垛后哭,喉咙里哽着尖叫却发不出声——后来才懂,那些被烧的不是医术,是困住医道的枷锁。

“有些名字,”她伸手替小丫头理了理乱发,指腹蹭过孩子软乎乎的耳尖,“不叫出来,才活得久。”

话音刚落,一阵风卷着草种扑来。

紫花籽儿撞在哑女手背上,又弹向晒谷场四角:东边扎进晒谷的陈谷堆,西边落进药草筐,南边钻进青石板缝,北边……正落在老妪竹杖头的红绸结里。

老妪低头去看,那粒草籽竟已冒出半寸嫩芽,叶脉泛着清光,像谁在叶片上用月光写了字——却又什么都没写。

北境的风比南境凉得早。

青年主持的“风典祭”设在山巅,陶罐里的百年医卷被火舌舔得蜷起边角。

弟子捧着新抄的经册要递,被他抬手拦住:“封泥不刻字。”

“师父,”弟子急得耳尖发红,“后人如何知其重?”青年没说话,只是指向苍穹。

风从山坳里涌上来,灌进陶罐的细缝,竟吹出断断续续的调子——清泠如泉落石,幽咽似松摇露,正是当年殷璃授给喻渊的《听脉调》残章。

弟子忙摸出刻刀要记谱,青年却按住他手腕:“让它走。”夜风卷着乐声往更北的方向去了,掠过冰封的溪涧,拂过打更的梆子,最后消散在星群里。

三日后开罐,那卷医书竟完好无损,只是墨迹淡得像被水洗过,原本密密麻麻的批注,如今只剩几个模糊的墨点。

青年指尖抚过纸页,低笑一声:“你看,她不是毁了知识,是把它们……”他抬头望风,“还给了风的呼吸。”

乱葬岗的新酒开坛时,飘着桂花香气。

焚典一脉的后人带着六岁的儿子来祭祖,没有摆香烛,也没有叩首,只是蹲在老槐树下,将酒缓缓洒在焦土上。

“阿爹,”孩子揪着他的衣角,“我们还能梦见她吗?”

男人手一抖,酒坛差点摔了。

他望着老槐新抽的枝桠,想起从前每个月的初一十五,族里老少都会梦到那个穿青衫的女子——她站在药田里,指尖沾着药汁,说“学医不是为了被供奉”。

后来他们烧了祠堂的牌位,拆了刻着她名字的石碑,可梦还是不肯停。

“梦是旧债,”他蹲下来,与孩子平视,“我们已还清了。”

话音刚落,一阵风卷起枯枝。

一片焦黑的纸蝶打着旋儿落下来,正停在酒坛口——那是当年《回脉引》的残页,边缘还留着焚典时的焦痕。

孩子眼睛一亮,伸手要接,纸蝶却“嗤”地燃成灰烬,顺着风往山外飘去,连点火星都没留下。

男人伸手接住落在掌心的灰,摊开时只剩一片空白。

他对着风轻声说:“你听,连灰,都不肯再留下。”

极北的秋夜来得早。

老巫医裹着兽皮蹲在林边,浑浊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的草窠。

那里躺着个两岁的小娃,许是追萤火虫跑累了,歪在树根下睡得正香。

老巫医摸出随身携带的测息石——那是块玄铁打磨的薄片,本要贴在人腕间测气血流转。

可此刻他还没靠近,测息石突然“嗡”地震颤起来。

他眯眼望去,小娃周身的气流正随着呼吸起伏,竟自发绕成个淡青色的环,像春溪绕石,像云缠山腰,没有半分刻意。

老巫医喉结动了动,伸手去够腰间的铜铃——那是他年轻时走乡串户用的,如今早不响了。

可手指刚碰到铃身,风突然大了,卷着林子里的碎叶打了个旋儿。

等他再看那小娃,气流环不知何时散了,只留满地被风吹乱的草,和孩子睡梦中皱起的小眉头。

老巫医蹲在原地没动,直到月亮爬上树梢。

他望着小娃被夜露打湿的发顶,忽然想起五十年前听过的传言:说有位医道大能,最后活成了天地的呼吸。

“许是要应在这小娃身上?”他嘀咕着站起身,兽皮裙上沾了几片枯叶。

转身时,脚边的测息石还在微微发烫,像有人刚刚捂过它。

极北的秋夜裹着霜气漫进林梢时,老巫医的兽皮裙角已结了层薄冰。

他蹲在离小娃三步远的地方,测息石在掌心烫得发疼——这玄铁薄片跟着他走了四十年山路,从前要贴在病者腕间才能感应气血,此刻却像被火烤着,隔着兽皮都灼得手背发红。

小娃睡得正香,发顶沾着片半枯的枫叶。

老巫医眯起眼,借着月光看清了——那孩子胸膛起伏间,淡青色气流正顺着脊椎骨缝往上钻,在头顶聚成个流转的环,像春溪绕石,像云缠山腰,竟和五十年前他在古籍残页里见过的九曜护脉阵纹路分毫不差。

可阵图上明明写着,需以百年灵草为引,三枚定脉钉锁死方位,哪有婴孩睡梦中就能自发凝成的?

小娃娃。老巫医颤着声唤了句,枯树枝般的手指刚要碰孩子额头,风突然卷着松针扫过。

小娃皱了皱鼻子,翻了个身,气流环却未散,反而顺着他踢开的襁褓边缘,轻轻托住了一片飘落的桦树皮。

你...梦见她了?老巫医喉结动了动,声音比林子里的寒鸦还哑。

他想起族里最老的祭师说过,当年那位医道大能陨落时,天地间所有医修的梦境都被染成了青绿色——她站在药田里,说学医不是为了被供奉。

后来他们烧了祠堂的牌位,拆了刻着她名字的石碑,可梦还是追着人跑,像甩不脱的影子。

小娃翻了个身,眼睫在月光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:我梦见自己在疗伤。他嘟囔着,小手无意识地抓了抓胸口,给小兔子疗伤,给摔断腿的山雀疗伤,还给...给风疗伤。

老巫医的手猛地抖了抖,测息石掉在地上。

他慌忙去捡,指腹却触到了冻土——那原本硬得硌手的土地,此刻竟像春融的泥,松松软软裹着他的指尖。

他顺着地脉方向摸过去,忽然僵住:从前他给族人引脉时,要念三遍《地息诀》才能让地气跟着走,可现在...那些暗涌的灵气自己就顺着他的掌心爬上来,像久别归家的犬。

召医令在袖中发烫。

老巫医这才想起,他本是要带着这枚残片去北境祭坛,按祖训在月亏时献祭,好请她护佑族中病者。

可此刻残片上的刻痕正在消退,青铜表面泛起细密的裂纹,像被谁轻轻吹了口气——

老巫医摊开手,掌心里只剩一把金粉,顺着指缝漏进泥土,连点痕迹都没留。

夏夜溪畔的萤火虫撞在老药师的药篓上时,他正蹲在青石板边。

七岁的阿梨踮着脚,正给三岁的阿棠演示怎么辨痛:看,你掐我手背。她抓过阿棠的手按在自己腕上,痛像小蚂蚁爬,是在说这里要小心

阿棠圆眼睛瞪得溜圆:那她呢?

老药师的竹杖尖在地上划出半道弧。

他记得三十年前,也是这样的夏夜,殷璃蹲在同一块青石板上,教他认的脉象——那时他还是个只会背《汤头歌》的愣头青,总觉得痛是要除掉的敌人。

她在水停的时候。阿梨指了指溪流。

老药师猛地抬头。

原本哗哗淌着的溪水突然静了,水面平得像块玉,倒映着满天星子。

他看见自己的影子里,浮起个模模糊糊的青衫身影——不是他刻意去想,不是谁在念诵她的名字,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,从水流的褶皱里渗了出来。

你们不再提我,才是我真正的名字。

老药师的眼眶热了。

他想起上个月替哑女晒药时,她突然说晒谷场的风里有药香;想起前几日北境来的药商说,他们的医卷现在只抄方不记名;想起今早他翻《九曜医典》残本,发现原本密密麻麻的批注,不知何时全褪成了空白。

水面忽然荡开涟漪。

青衫影子散作碎星,老药师伸手去捞,只触到一手凉水。

秋深月尽那天,药阵旧址的荒草突然开了花。

老药师是闻着清光来的——那光不是亮,是种让人心底发暖的气息,像晒了一整天的艾草,混着露水的甜。

他扒开齐腰高的野荆,眼前的景象让他膝盖一软:原本寸草不生的焦土上,无名草的根系盘成银亮的网,每根草叶都凝着层月光,像谁把银河揉碎了撒在上面。

她来了。

三个字从地底下浮出来,是草叶上的露珠连成的,清清凉凉沾在他掌心。

老药师跪在地上,指尖抚过草茎。

地脉在他掌下震动,像有人在敲鼓——不是从前那种需要他用术法引导的闷响,是鲜活的、带着心跳的震颤。

他忽然想起哑女说过的话:大地认得它。原来不是草认大地,是大地认草,是天地认得了那些被烧过、被埋过、被遗忘过的医道精魂。

是告别吗?他对着风问。

地脉震动了很久,草叶上又浮起一个字:

风突然停了。

万籁俱寂里,老药师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一下一下撞着胸腔。

他望着漫山遍野的清光,忽然懂了——她不是来确认他们是否忘了她,是来问:当你们连梦都不再梦见我,我是否还能安心,做回自己?

草尖的露珠地落在他手背上。

他抬头,看见露珠里映出个模模糊糊的影子:素衣飘散,眉眼舒展,像压在箱底三十年的旧帕子,终于被晒在了太阳底下。

南境的晨雾漫过晒谷场时,哑女正蹲在竹匾旁筛药。

她指尖刚触到一把断经草,忽然顿住——掌心那道跟了她四十年的淡青印记,不知何时淡得快要看不见了。

阿姐!小丫头举着个草编蝴蝶跑过来,今早我梦见...梦见自己会说话了!

哑女抬头,晨光里,小丫头的发梢沾着露水,像缀了串星星。

她伸手替孩子理了理乱发,指腹蹭过软乎乎的耳尖时,忽然听见风里有细语:

该醒了。

她望着晒谷场四角——东边的陈谷堆里冒出了紫花芽,西边的药草筐里飘着草籽香,南边的青石板缝里,新绿正悄悄钻出来。

而北边,老妪竹杖头的红绸结里,那株嫩芽已经抽出了两片新叶,叶脉上的清光,像谁用月光写了个字——

却又什么都没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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