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陵郊外,紫金山麓。
三个月前,这里还是一片人迹罕至的丘陵荒地。如今,一条长八百米、宽三十米的夯土跑道如灰色巨蟒般横卧在山谷间。跑道两侧,简易但坚固的机库、营房、指挥塔拔地而起。铁丝网和高耸的了望塔将整个区域严密围护,岗哨上士兵持枪肃立,目光警惕——这里是太平天国最核心的军事机密之一,“雄鹰”飞行训练基地。
清晨,薄雾还未散尽。
“立正——!”
随着教官一声暴喝,一百二十名身着统一蓝色作训服的年轻人齐刷刷挺直腰板。他们高矮胖瘦不一,但眼神中都燃烧着同样炽热的光芒。这是林阳用现代招飞标准,从太平军数十万将士中层层筛选出的第一批飞行学员。
队列前方,苏雨晴一身笔挺的飞行教官制服,肩章上刚刚设计出的双翼飞鹰徽章在晨光下闪烁。她负手而立,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充满渴望的脸。
“从今天起,你们不再是步兵、炮兵、骑兵。”
她的声音清脆而有力,在山谷间回荡,
“你们将成为‘雄鹰’,是太平天国第一批飞上天空的战士!这里,没有刀枪剑戟,只有钢铁、燃油和天空。你们要学的第一课,就是忘记你们过去的荣耀,从零开始!”
队列中,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年轻人嘴唇微动。他曾是石达开麾下的先锋哨长,亲手砍下过七个清军头颅。如今让他从“零”开始?他不服。
苏雨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表情变化。她走到这个年轻人面前,两人相距不足一尺。
“姓名。”
“报告教官!原北伐西路军第三师第一营哨长,王大柱!”
“为什么不服?”
王大柱梗着脖子:
“报告教官!末将在战场上见过咱们的铁甲车,见过飞艇!那才是真家伙!现在让我们摆弄这些木头架子,读这些天书,末将觉得……觉得……”
“觉得大材小用?杀鸡用牛刀?”
苏雨晴接过话头,她突然转身,指向跑道尽头机库中隐约可见的银灰色身影:
“看到那些了吗?那不是‘木头架子’,那是‘翔龙-20’教练机!每一架都值十万两白银!”
她猛然回头,盯着王大柱:
“驾驶它飞上千米高空,以每小时两百里的速度巡航,用机载电台指挥地面部队,从空中侦察敌情——你觉得,这比骑马冲锋、比排队枪毙更容易?更不值一提?”
王大柱张了张嘴,没说出话。
“我告诉你们。”
苏雨晴提高音量,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,
“未来的战争,天空将是决胜之地!你们现在学的每一个公式、每一个原理、每一个操作步骤,将来都可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,决定千百弟兄的生死!空军——不是骑兵的替代品,是全新的兵种,是插在敌人头顶的利剑!”
她顿了顿,语气稍缓:
“我知道你们中很多人是战斗英雄,身上有伤疤,手上有老茧。但在这里,英雄的勋章要从零开始挣!三个月后,第一批单飞的学员,才有资格真正触摸那些钢铁雄鹰。现在——”
她指向跑道旁一排简陋的棚屋:
“理论课教室,向左转,跑步走!”
……
教室内,气氛凝重。
黑板上画着复杂的空气动力学示意图,旁边列着伯努利方程。讲台上,苏雨晴换上了便装,手持教鞭,指着图表:
“……机翼上表面弧度大,空气流速快,压强小;下表面平坦,空气流速慢,压强大。这个压力差,就是升力的来源。记住,飞机能飞起来,不是因为它有翅膀,而是因为这对翅膀的形状!”
台下,学员们抓耳挠腮。他们中识字最多的也不过能读《三字经》《千字文》,哪里见过这些洋码子和古怪图形?王大柱盯着黑板上的“pV2\/2”发愣,感觉比当年第一次握刀冲锋还紧张。
“教官……”
一个面容清秀、原先是军中书办的年轻人怯生生举手,
“这个‘肉’……和飞行有什么关系?”
教室里响起压抑的低笑。苏雨晴却没有笑。她走到这个学员面前,拿起他桌上的草稿纸——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,虽然很多地方理解有偏差,但态度极其认真。
“你叫什么?”
“报告教官,李墨轩,原北王府文书。”
“很好。”
苏雨晴点头,转身对所有人说,
“李墨轩问了个好问题。这个‘p’,念作‘柔’,是希腊字母,代表空气密度。不是猪肉羊肉的‘肉’。”
她在黑板上写下汉字“密度”,解释道:
“简单说,就是空气的‘浓稠’程度。高处空气稀薄,密度小,同样速度下产生的升力就小,所以飞机有升限。而温度高低也会影响密度,所以夏天和冬天,飞机的性能会有差异。”
她看到不少人眼中仍是一片茫然,便换了个说法:
“就像划船。在清水里划,和在糨糊里划,哪个费劲?”
“糨糊!”
众人齐声。
“对。空气密度大,就像糨糊,飞机需要更大推力才能获得足够升力。反之,密度小,就像清水,省力但升力也小。明白了吗?”
“明白了!”
这一次,回答响亮了许多。苏雨晴暗暗松了口气。教学,尤其是跨时代、跨文化的教学,必须找到对方能理解的点。
理论课从早晨持续到午后。当苏雨晴宣布下课时,不少学员已经头昏脑胀。
“下午是模拟器训练。”
她最后说道,
“记住,理论是骨架,实操才是血肉。晚上还有自习,我会抽查今天的内容。解散!”
……
模拟训练室是基地里最“奢华”的地方。五台从现代带来的初级飞行模拟器被架设在特制的木台上,虽然简陋——只是座椅、操纵杆、方向舵和一块显示简单仪表盘的液晶屏——但对这个时代来说,已经是神迹。
王大柱被分配到一台模拟器前。他笨拙地坐进座椅,双手握住那个被称为“操纵杆”的东西,双脚踩上踏板。
“现在,听我指令。”
苏雨晴站在他身后,
“轻轻向前推杆。”
王大柱用力一推——
屏幕上的“地平线”猛然下坠,模拟器发出刺耳的“失速警报”。
“轻!要像抚摸姑娘的手,不是推石磨!”
苏雨晴喝道,
“拉回来!”
王大柱手忙脚乱地后拉,地平线又猛地向上蹿,警报再次响起。
“稳!稳!飞机不是你骑的战马,抽一鞭子就往前冲!它有自己的脾气,你要感受它,顺应它!”
旁边模拟器上,李墨轩的表现却好得多。他推拉柔和,脚踏平稳,屏幕上的飞机虽然也摇晃,但始终保持在安全范围内。苏雨晴暗暗点头:果然,细心、耐心、善于学习的人,更适合飞行。
一下午的训练,有人进步神速,有人原地踏步,更有人因为“晕屏”而呕吐不止。但没有人抱怨,更没有人退出。所有人都知道,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是改变命运、见证历史的机会。
夜幕降临,营房里灯火通明。
学员们三人一组,围着小黑板复习。王大柱和李墨轩分在一组,一个实践经验丰富但理论薄弱,一个理论领悟快但缺乏手感,正好互补。
“李兄弟,你再给我讲讲那个……那个什么‘伯努利’?”
王大柱抓着头。
李墨轩耐心地在小黑板上画简图:
“王大哥,你看,就像船帆。风吹过鼓起的帆面,速度加快,压力就小;背面风直吹,速度慢,压力大。这一小一大,就把帆往前推。机翼也是这个道理……”
营房外,苏雨晴和林阳并肩而立,透过窗户看着这刻苦的一幕。
“比想象中难。”
苏雨晴轻声道,
“文化基础差,很多概念要从头建立。但他们的学习热情和毅力,远超现代社会的学员。”
林阳点头:
“对了,那几架定制机怎么样了?”
“已经完成改装。”
苏雨晴眼中闪过兴奋,
“加强了起落架,能在夯土跑道上起降。增加了简易的无线电设备,虽然通讯距离只有五十里,但足够战术协同。最重要的是——”
她压低声音:
“我让‘翔龙’的工程师在翼下预留了挂架接口,只要搞到轻型炸弹或者火箭弹,立刻就能具备对地攻击能力。”
林阳满意地拍拍她的肩:
“好!不过现阶段,重点还是侦察和通讯。等第一批飞行员能单飞,立刻组建侦察分队,配合北伐军最后的攻势。我要让石达开在天津城下,不仅能呼叫炮火支援,还能得到空中侦察情报!”
……
时间一天天过去。
学员们的手掌磨出了新茧。他们的口中开始频繁冒出“迎角”“空速”“升限”“偏航”这些专业词汇。他们的眼神,也从最初的迷茫、焦躁,变得专注、锐利。
第一次滑跑训练时,当“翔龙-20”的发动机在跑道上轰鸣,螺旋桨卷起狂风,不少学员吓得脸色发白。但当飞机真的在跑道上加速、抬头、离地,那种钢铁巨鸟挣脱大地束缚的震撼,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灵魂深处的渴望。
“我要飞……我一定要飞……”
王大柱看着天空中那架由苏雨晴亲自驾驶、进行示范飞行的教练机,他握紧了拳头,喃喃自语。
理论、模拟、滑跑、起降……训练按计划稳步推进。淘汰是残酷的:三十名学员因为理论不过关被退回原部队,十五名因为身体协调性太差改学地勤,还有八名在初级飞行训练中出现严重失误,被判定“不适合飞行”。
剩下的六十七人,成为了真正的飞行学员。
这一天,深秋,晴空万里。
苏雨晴站在塔台前,手持名单。六十七名学员列队肃立,他们经过了三个月地狱般的训练,终于迎来了第一次放单飞考核。
“王大柱!”
“到!”
“登机,01号机。科目:独立完成起飞、三边飞行、降落。”
王大柱深吸一口气,挺胸走向那架银灰色的教练机。地勤兵帮他系好安全带,戴上通讯耳机。他抚摸着冰冷的操纵杆,心中默念着千百遍练习过的程序。
“雄鹰01,请求滑出。”
“可以滑出,使用主跑道。地面风090,4米秒。祝你好运。”
耳机里传来苏雨晴平静的声音。
王大柱推动油门,飞机开始滑行。他感受着地面的颠簸,眼睛扫过仪表板:空速、转速、油量、高度……一切正常。
跑道头,调转机头,对正。
“雄鹰01,请求起飞。”
“可以起飞。”
王大柱将油门缓缓推至最大。发动机的咆哮声灌满座舱,推背感传来。他紧握操纵杆,眼看着空速指针越过起飞速度——
拉杆!
机头抬起,前轮离地,主轮随后脱离跑道。大地在身下迅速远离,树木、房屋变成微缩模型。他成功了!他飞起来了!
按照程序,他保持爬升,转弯,加入三边航线。天空是如此广阔,阳光透过风挡洒在身上。他看到了金陵城的轮廓,看到了蜿蜒的长江,看到了他曾徒步跋涉、骑马征战的土地,如今都在他的翼下。
这一刻,什么伯努利方程,什么操纵要领,全都融入了本能。他就是鸟,鸟就是他。
“雄鹰01,可以降落。”
“明白。”
转弯,对准跑道。收油门,带杆保持下滑道。地面越来越近,他能看清跑道上的每一道接缝。拉平,飘落……
“咚。”
轻微的一震,主轮接地。前轮随后落下,飞机在跑道上平稳滑行。
当王大柱关掉发动机,爬出座舱时,双腿有些发软——不是害怕,是激动。他看到跑道旁,苏雨晴对他竖起了大拇指。
他做到了。他真的飞起来了。
那一天,六十七名学员,有五十二人成功完成单飞。当最后一架飞机降落,夕阳将整个基地染成金黄时,欢呼声响彻山谷。
苏雨晴看着这些年轻的“雄鹰”,眼中泛起泪光。她知道,从今天起,太平天国有了自己的空军雏形。虽然还很弱小,虽然只有教练机,虽然只能执行最简单的任务,但这是一个从零到一的突破,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。
当晚,林阳在基地举行了简单的庆功宴。
“弟兄们!”
他举起土陶碗,里面是清澈的米酒,
“今天,你们创造了历史!你们是太平天国第一代飞行员,是天空的开拓者!我敬你们!”
“敬东王!敬教官!敬天国!”
众人一饮而尽。
林阳放下碗,神情变得肃穆:
“但庆祝只有今晚。从明天起,你们将编入‘天眼’侦察分队,开始执行实战任务。北伐最后一战即将打响,石达开将军的部队需要你们的眼睛。我要你们飞越清军防线,侦察天津、大沽口的布防情况;要你们传递命令,联络各部;要你们证明,天空属于太平天国!”
“誓死完成任务!”
吼声震天。
王大柱和李墨轩相视一笑。三个月前,他们一个是冲锋陷阵的莽夫,一个是伏案抄写的书生。如今,他们都是飞行员,是即将为天国翱翔的雄鹰。
夜深了,营房渐渐安静。
但跑道旁的机库里,地勤兵还在检修飞机。塔台上,值班员盯着闪烁的无线电设备。而天空中,一弯新月如钩,静静照耀着这片刚刚诞生了羽翼的土地。
属于铁翼的时代,悄然来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