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雾如墙,浓得化不开,仿佛天地尽头只剩这一道深不见底的裂渊。
银鱼铺就的光路在深渊边缘戛然而止,如同命运划下的一道断语。
船身剧烈一震,随即发出朽木断裂的哀鸣——光引雾猛然折断船桨,一脚踹向船尾,整艘小舟瞬间倾覆,沉入幽暗海水。
“路到头了。”他站在翻卷的波浪上,身影模糊如烟,“命得自己走。”
话音未落,海面合拢,将一切浮物吞没。
风停,雾凝,唯余那口祖传铁锅静静浮于漩涡之眼,锅底朝天,宛如一只倒扣的眼睛,凝视着这方被遗忘的世界。
苏晏清立于锅沿,长发被咸腥的气流撕扯成乱舞的丝线。
她耳道深处仍在灼烧,血丝悄然渗出,顺着颈侧滑落,在月白衣襟上洇开一朵朵暗红花痕。
可她不能倒。
她知道,只要还有一口气在,这条路就不能断。
萧决站到她身前,玄袍猎猎,眸光如铁。
他没有多言,只是转身蹲下,背脊宽厚如山峦起伏。“上来。”
她迟疑了一瞬。不是不信他,而是怕连累他坠入这场以命换命的劫。
但他已伸手扣住她手腕,力道不容抗拒:“你说过,有些饭,必须两个人一起才能煮熟。”
那一瞬,她忽然想起初遇时他在御膳房外伫立的身影——那个尝不出味道的男人,却执意守在烟火最盛处。
原来从那时起,他就在等这一跃。
她伏上他背,指尖紧紧攥住他肩头布料。
下一刻,萧决纵身一跃,携她直坠深渊。
下坠无尽,时间仿佛被拉成一根细弦。
耳边呼啸的不是风,是万千魂魄低语交织而成的潮声。
起初模糊不清,渐渐汇聚成一句句残破的吟唱——那是《炊火遗歌》的调子,古老、悲怆,带着灶灰与泪水的气息,自海底最深处缓缓升起。
每听一句,她耳根便焚一分。
血顺耳道汩汩而下,温热黏腻,像熔化的铜汁灌入经脉。
意识开始摇晃,眼前浮现幼时祖父在灶前低声哼唱的模样,还有母亲临终前含糊呢喃:“清儿……替我尝一口……不咸的粥……”
她咬破唇,血腥味在口中炸开,痛意刺穿迷蒙,让她重新清醒。
“再烧一回。”她在心中默念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,“就当还债。”
深渊之下,终于显形。
一座巨鼎,锈迹斑斑,通体漆黑如墨浸千年,却仍透出森然威压。
它矗立于海床之上,三足深陷泥沙,鼎身铭刻着无数扭曲符号,皆为禁咒残文。
锅底四个古篆赫然裂开,字口如伤口般参差——“还债时到”。
内壁密布掌印,七十二个,大小不一,深浅各异,皆是干涸血泥所拓,对应七十二村曾签下“愿承书”的盐民先祖。
那些手印至今仍在微微搏动,仿佛活着的心跳。
而鼎口盘踞着一道巨大黑影,人首鼎身,面容模糊,双目紧闭,呼吸间吐纳出咸雾般的气息。
每一次吸气,海水为之倒流;每一次呼气,百里之外的灶火皆会无端熄灭。
味魇。
阿听浪漂浮于不远处水中,舌尖早已溃烂不堪,此刻却仍抵在一块沉石上,借震动感知鼎中动静。
他忽然浑身剧颤,声音破碎:“它……在做梦。梦里全是统一的饭香——所有人吃一样的米,用一样的盐,连哭和笑的味道都一模一样……它说,那样就不乱了……就不会痛了……”
苏晏清望着那巨鼎,心头猛然一震。
这鼎……与她家中祖灶同源!
一样的锻铁纹路,一样的三足弧度,甚至连锅耳上的夔龙浮雕,也出自同一套古范。
可若说祖灶是“道灶”——以味载道,调和五味,育人养性——那眼前这座,便是其扭曲倒影:吞噬差异,抹杀选择,以统一之名行禁锢之实。
它是被权力豢养的梦魇,也是百年来所有妥协、沉默、恐惧的具象。
身后水波骤动。
梁盐引踏浪而来,血灯高举,灯光所照之处,海床浮起数具盐石化躯——那是历代死于“破契”之罪的盐民遗骸,如今皆成傀儡,眼窝空洞,手中执刃,缓缓围拢。
“你们竟敢引鱼破盟!”他嘶吼,声音里混杂着怒与绝望,“一旦鼎毁,味脉崩解,万民失舌,谁来承担?!”
话音未落,血灯忽地照亮鼎内一角。
一人缓缓抬头。
女子身形瘦削,全身近乎半盐化,皮肤泛白如霜,嘴唇干裂闭合,无法言语。
唯有手指尚能微动,正一点一点,在鼎壁上划出湿痕淋漓的字迹:
“哥,我不想守了……我想尝一口不咸的粥。”
梁盐引如遭雷击,踉跄后退,手中血灯剧烈晃动,焰心几欲熄灭。
“小满?”他声音颤抖,几乎不成调,“你……你还活着?”
女子不再回应,只抬手指向鼎腹深处,眼中滑落两行眼泪。
苏晏清看着这一幕,心头如针扎。
她终于明白,所谓“海味盟约”,从来不是守护苍生的誓约,而是层层转嫁的牺牲链。
朝廷借梁家之手封锁民间灶火,梁家又以其亲族为祭,永镇此鼎。
他们以为自己在赎罪,实则只是把亲人变成了封印的钥匙。
“你妹妹守的不是海,”她轻声道,语气平静却锋利如刃,“是人。而你,一直把她当成了工具。”
梁盐引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
执灯的手抖得厉害,仿佛握着的不是灯,而是千斤罪孽。
雾气翻涌,深渊寂静。
苏晏清缓缓取出铁锅,轻轻置于巨鼎边缘。
锅身与鼎沿相触,发出一声悠远闷响,似钟非钟,似叹息。
她打开布囊,倒出最后一捧米——共灶米,取自七十二村每家灶中一粒,混以江南清冽井水。
水入锅,无声无息。
可就在那一瞬,锅底竟泛起赤光,一圈圈涟漪自中心扩散,仿佛有火种自内觉醒。
她闭上双眼,心火升腾,准备引燃。
耳中血流如注,脑海却愈发清明。
而代价,是再也无法回头。
锅底赤光渐盛,如熔金自内而燃。
那火无声无息,却将整片深渊映照得通红,海水竟不沸腾,反似被某种古老力量驯服,静静环绕铁锅流转成环。
苏晏清立于鼎沿,双膝微屈,指尖轻抵锅盖边缘。
她能感觉到耳道深处的血已凝成细线,顺着下颌滑落,在水中晕开如墨梅点点。
心火在胸中灼烧,不是愤怒,不是执念,而是近乎献祭般的清明——她知道,这一锅饭,不是做给活人吃的,是煮给亡魂、给背叛、给百年沉默的“味道”本身。
水沸了。没有声音,却有一股无形的震波自锅中荡出。
刹那间,鼎内传来低语,苍老、疲惫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:“统一之味……永世不饥……人人同灶,无争无痛……”
那是初代始祖的声音,曾写下“海味盟约”的缔造者,以万民之舌为代价,换天下仓廪不空。
可这声音里没有慈悲,只有冰冷的秩序,像盐粒渗入伤口,缓慢地麻痹神经。
苏晏清咬破舌尖,血腥味炸开的一瞬,神志骤然清晰。
她猛地掀开锅盖!
热气冲天而起,不是白雾,而是七十二道颜色各异的烟柱,直贯海穹——那是七十二村炊烟的魂魄,是母亲熬粥时哼的小调,是孩童偷吃焦锅巴的笑声,是老人临终前喃喃“想再尝一口酸萝卜”的遗憾……每一缕烟都承载着不同的记忆、情绪、选择,它们在空中交织、盘旋,最终凝聚成一片浩荡云阵,齐声怒吼:
“人不是柴,饭不是药!你锁不住味,因为味道——长在活人心里!”
声浪如刀,劈向鼎口盘踞的黑影。
味魇猛然睁眼,那是一双没有瞳孔的眼,只有一片咸涩的灰白。
它发出无声的嘶吼,身躯剧烈扭曲,黑雾翻腾如遭雷击。
鼎身上的七十二个血掌印同时颤动,仿佛那些早已死去的手,正试图从石壁中挣脱。
轰——
一声闷响自地脉深处传来,鼎底骤然裂开一道幽深井口,黑水翻涌,似通往九幽黄泉。
一缕残光自井中浮起,托着半块玉简缓缓上升。
其上刻字古拙森然:“主更迭,钥南渡。”
苏晏清瞳孔一缩。
那是祖父失踪前留下的遗言碎片!
她曾在族谱夹层见过另一半——合则知真相,分则陷轮回。
她一步踏出,伸手欲取。
可就在指尖触及玉简刹那,一股腥咸巨力自井中暴起,如千手齐推,将她狠狠震飞。
她的背撞上鼎壁,喉头一甜,鲜血自唇角溢出。
萧决几乎是本能般扑上,在她坠落前将她揽入怀中。
他转身面向深渊,用残存的力气挡下第二波冲击——那一击正中肩胛,骨裂之声清晰可闻,整条右臂瞬间垂落,玄袍被血浸透大半。
可他不懂。
哪怕意识摇晃,哪怕剧痛啃噬神志,他仍站在她前方,像一座不肯崩塌的礁石。
而那口祖传铁锅,此刻竟开始缓缓下沉,仿佛被井中某种意志召唤。
锅身泛着最后的赤光,一圈圈涟漪扩散,像是在告别。
苏晏清跪坐在碎石之上,望着锅一点点沉入黑暗,耳边嗡鸣越来越重,世界的声音正在远去。
但她笑了,笑得极轻,极静。
“锅走了……但它找到了路。”
阳光刺破海雾的刹那,第一缕金色洒在漂浮的银鱼身上。
它们口中含着的盐粒,开始融化,滴落如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