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如纱,缠绕着荒岭驿站低矮的土墙。
枯草伏地,霜色未消,天地间一片静寂,唯有风掠过檐角铁马时发出几声钝响。
苏晏清站在内室门前,指尖还残留着干梅匣震颤的余韵。
那震动不似寻常,更像是从萧决命脉深处传来的哀鸣——她认得这感觉,那是“味印”崩裂的前兆。
门扉轻启,冷气扑面。
案上烛火将尽,残灰堆叠,萧决伏在奏报之间,玄色官袍沾了尘泥,袖口磨出毛边。
他双眉紧锁,唇角一道暗红血痕蜿蜒而下,在苍白脸上划出刺目痕迹。
苏晏清心头一紧,快步上前,搭上他腕脉。
指下一瞬僵住。
脉象断续如游丝,跳三停二,竟是“金弦欲绝”之征。
更可怕的是,那一缕微弱的气息中,竟带着熟悉的“味印”波动——不是外伤,而是反噬已侵心脉。
“他追你七日未眠。”陈归笔立于窗侧,声音压得极低,像怕惊扰了垂死之人,“昨夜宿此驿,拒食热饭,只饮冷水、嚼冷馍。说……‘不扰你清静’。”
苏晏清呼吸一滞。
她看着萧决凹陷的眼窝、干裂的唇,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——玄镜司刑房外,她提着一盅素心粥,守到天明。
他说不吃,可等她走后,侍卫发现碗底空了,连姜丝都嚼得粉碎。
原来他一直在吃。只是从不说。
“你傻吗?”她喃喃出口,嗓音沙哑,“我早已不在朝堂,你何必……这般逼自己?”
话落无应。
只有风穿窗隙,吹动案头一页旧折——是她三年前所呈《膳政十策》的抄本,边角已泛黄卷曲,却被他随身携带至今。
她闭了闭眼,深吸一口气,缓缓挽起袖子。
指尖轻抚过自己左腕一道淡疤——那是幼年试毒留下的印记。
她咬破指尖,将血滴入掌心,随即覆于萧决额前,低声念道:“残舌触金锅,百味归一心。”
刹那间,意识沉坠。
眼前景物扭曲,化作漫天飞雪。
一座破败祠堂伫立寒夜之中,铜盆盛满猩红酒液,冒着诡异热气。
少年萧决单膝跪地,浑身湿透,发丝结冰,眼中却无泪,只有死一般的黑。
柱上缚一人,披玄镜司都督大氅,正是其父。
双目怒睁,口中吼道:“决儿!若想活,便喝!这是你的命契!”
门外火光冲天,惨叫四起。
黑衣人持巨镬而入,锅底烙着扭曲图腾——“黑镬门”。
那酒非酒,乃是以亲族心头血混入秘药所酿,谓之“祭酒”。
饮之者承其罪,承其痛,亦承其命。
少年颤抖着手,捧起铜盆,仰头灌下。
第一口,尝到父亲的恨。
第二口,尝到族人的血。
第三口,从此再不知人间有味。
虚境骤碎。
苏晏清猛地抽手,踉跄后退,冷汗浸透里衣。
她扶住桌角,胸口剧烈起伏,仿佛也被那口血酒灼伤五脏。
难怪他厌食。
不是不能尝,而是每尝一口,皆如吞刀饮火。
“他不是忘了味道。”她喘息着开口,“他是不敢记得。”
门外阴影一动,苦心翁缓步而入。
老御医低头搓着手,袖中藏着一坛漆黑药酒,瓶身刻着细密符纹,散发着腐朽般的甜腥。
“苏相……”他声音嘶哑如锈铁摩擦,“此为‘封忆酿’,可抹去他所有味觉记忆。从此再不痛,再不梦,再不见那夜火光。”
他缓缓伸出舌头——乌黑如炭,边缘龟裂出血丝。
“二十年来,我替陛下藏尽真相,试尽解药。如今您建的世道刚暖,百姓炊烟可亲,人心渐苏……可他若醒来,必掀血雨。”
他跪下,额头抵地:“求您,让他忘了。忘了黑镬门,忘了祭酒,忘了他自己是谁。”
室内死寂。
苏晏清望着昏迷中的萧决,看他眉骨上的旧伤,看他紧抿的唇线,看他在梦中仍握拳如执刀。
若忘便是生,不忘便是死——可若失了记忆,他还剩什么?
她忽然笑了,极轻,极冷。
“你替皇帝删过一次真相。”她一步步走近苦心翁,目光如刃,“现在又要替命运扇一个人的灵魂?”
“我不是来救他脱离痛苦的。”她俯身,拾起那坛黑酒,指尖轻抚瓶身,“我是来问——他愿不愿背负这份痛,继续走完这条路。”
风忽止。
烛火一跳,映照她眸中燃起的火光,幽深却炽烈。
她转身走向门边的小灶童,孩子一直默默执灯而立,眼中映着跳跃的火苗。
“去备炉。”她声音平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我要开灶。”
小灶童怔了一下,随即用力点头。
她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,薄雾开始流动,如同思绪奔涌。
七味——非为疗伤,亦非祛痛。
而是要以无毒之材,引出心中真味。
南境苦茶、北地霜米、东海水盐、西山松露、中州陈醋、边关风干枣……
还差一味。
她没说,也不必说。
因为最后那一味,从来不在天地之间,而在人心深处。
晨光未至,荒岭驿站的院中已燃起一圈青石堆砌的矮坛。
七味之材依次陈于案上:南境苦茶色如焦土,北地霜米粒粒带霜,东海水盐泛着铁锈般的暗红,西山松露裹着寒苔,中州陈醋凝成琥珀块,边关风干枣皱缩如血核,最后是灶心净灰——从百年老灶深处刮出,黑而无尘,似能吞尽光。
小灶童跪坐一旁,双手捧炉,指尖冻得发紫,却不敢动分毫。
他不懂这七味为何要如此排列,只知苏晏清的眼神变了。
不再是那个温言解策、举箸调羹的“天下味枢”,而是像执刀入殿、面君不跪的旧日宰相。
她将金锅置于坛心,此锅乃祖父所传,锅底刻有“百味归一”四字,传闻唯有通晓“食与心”者方可启用。
她闭目,掌心覆过,呼吸渐缓。
众人只见她唇齿微动,似在默念什么,那金锅竟微微震颤起来,仿佛内里已有无形之火煨烧。
“你这是引火烧心!”苦心翁扑到坛边,声音嘶哑如裂帛,“无火烹煮,全凭意念催化食材精魂,稍有差池,便是神识崩散!你可知当年‘味师’为此疯癫几人?”
苏晏清不答,只睁开眼,目光沉静如渊。
“你们都说他该忘。”她轻声道,“可若痛是他的命契,谁又有权替他斩断?我不能替他喝那祭酒,但我能为他煮一碗——属于活人的味道。”
她说完,抬手割破指尖,鲜血滴落锅中,无声无息,却让整座祭坛骤然一震。
那香气并未升腾,反而向下沉坠,如同纸钱焚尽时飘向坟茔的灰烟,带着一种近乎哀悼的沉重。
她端起锅,走入内室,将汤汁缓缓喂入萧决口中。
起初毫无反应,直到第三口咽下,他喉间忽然剧烈滚动,像是本能抗拒又无法挣脱。
刹那间,他全身绷紧,额上冷汗迸出,眉头死死拧在一起。
一声低吼自胸腔挤出:“不……不要……”紧接着,眼角渗出血泪,顺着太阳穴滑落,在鬓边留下两道猩红痕迹。
苏晏清没有退,只是静静看着,任由自己唇角不知何时裂开,血丝蜿蜒而下。
她感到一阵剧痛自心口炸开——不是身体的伤,而是某种共感般的撕裂。
恍惚间,她看见雪夜祠堂,少年跪地饮血,铜盆倒映着他扭曲的脸,而自己站在门外,手中提着一盏熄灭的灯。
那一夜,她梦中再未醒来。
而在隔壁静室,萧决翻了个身,手指猛然攥住被角,指甲几乎撕裂布料。
梦中火光滔天,父亲怒吼声回荡不绝:“决儿!记住他们是谁!记住这油膏是从哪里来的!”
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,他猛地睁眼。
双目布满血丝,瞳孔深处似有烈焰焚烧,又似深渊裂开。
他望着屋顶腐朽的梁木,嘴唇干裂颤抖,良久,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——
“我父查‘黑镬门’,发现先帝以人油炼‘长生膏’,供贵人延寿。他上报当日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