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日的风雪终于停了,金殿之外银装素裹,仿佛天地也为这场即将开启的国宴屏息凝神。
夜露未曦,炊火阁中却早已灯火通明,蒸汽如龙蛇盘绕梁柱,五口紫铜鼎分列东西南北中,按五行方位静静炖煮着,汤色各异,香气隐而不发——那是苏晏清布下的“五方和合席”,一场以味破局、以食定势的终章前奏。
她立于中央玉阶之下,一袭素青官袍未绣纹样,唯有腰间一枚祖传的银勺坠子微微晃动,映着炉火,像一颗不肯沉落的星。
小哨童领命而出,带着三十六名炊火弟子悄然潜入百官膳房。
那一碗碗看似寻常的晚汤里,都悄然混入了一剂琥珀色的“耐腥引汤”。
此汤非药非毒,而是以七日发酵的陈年糟粕为引,辅以山参须、茯苓皮、甘草节熬成,专为调和脏腑、固守心神所制。
它不能解腥,却能抗腥——让饮者在遭遇“九鼎腥羹”时,不至于当场失态。
萧决的身影自廊下掠出,玄镜司黑袍如墨染霜地。
他步履无声,眉宇间凝着寒意:“狄使随从老膻头,昨夜三更潜出驿馆,往城北乱葬岗方向去,半个时辰后返回,怀中藏物。”
苏晏清指尖轻叩银匙,眸光微闪。
“果然是用新死鹿髓。”她低语,声音几不可闻,却字字落地生根。
北狄所谓“九鼎腥羹”,并非真以腐肉熬煮,而是一道近乎巫蛊的秘法:取初冬暴毙之鹿,剖颅取脑髓,埋入乱葬岗三日,借阴气与尸雾催化其变质,再取出与羊血、陈酱、烈酒共炖。
那腐髓之中滋生奇菌,蒸腾而出的气息可扰人心智,令人见幻影、听哀嚎,甚至跪地痛哭或癫狂自残。
此乃心理战,亦是羞辱战——他们要让大靖群臣在万邦来朝之际,当众失仪,沦为笑柄。
可他们不知道,苏晏清早就在等这一刻。
她的祖父曾说过:“最臭之物,往往生于最净之地;而最脏的味道,反而能洗净人心。”
所以她不避“腥”,反而迎“腥”而上。
七日以来,她让百官每日饮下一勺“前味汤”,从极酸到极苦,从辛辣到咸浊,层层递进,实则是以五味冲刷感官,唤醒人体对异常气味的耐受本能。
今日这一顿“耐腥引汤”,便是最后一道堤防。
阿古尔在驿馆内咆哮如雷,一脚踹翻陶瓮,黑浆泼洒满地,腥臭顿时弥漫。
“他们居然真敢喝?!中原人不是最怕脏腥?不是最讲体面?”他双目赤红,额角青筋暴起,“我北狄‘神羹’未启,他们竟已先试毒?!”
沈通译低头跪坐,双手捧卷,用狄语低声翻译。
然而,在那句“他们说,你们的羹,不过是败军之魂的哭声”出口时,他的喉结轻轻一滚——这句话,原无此意。
是他自己加的。
他知道北狄连年战败,士气低迷,而这一宴,实为最后的脸面之争。
若能让对方先怒,先乱,便胜算在握。
可如今,大靖不仅没退,反而步步紧逼,连那诡异的“引汤”都敢饮尽。
阿古尔果然被激得怒火中烧,猛地抽出短刀,指向老膻头:“熬!现在就熬!我要让他们在金殿之上,亲眼看着自己的尊严化作呕秽!”
老膻头沉默点头,解开贴身皮囊,取出一块灰绿斑驳的髓状物,腥臭扑鼻。
他将其投入鼎中,加入秘制药粉,搅拌三十六圈,口中念着古老咒语。
黑羹沸腾,一股浓稠如墨的烟雾缓缓升腾,带着腐烂与铁锈交织的气息,弥漫整个房间。
与此同时,金殿之内,晨钟初响。
苏晏清忽抬手,令陈香使捧出东席首菜——一碗澄澈透亮的酸梅炖雪耳,浮着几片淡黄冰糖与一朵干桂花。
“送至狄使席前,请先尝我中华迎宾之味,洗洗口。”
陈香使领命而去。
片刻后,殿外传来一声冷笑。
阿古尔端坐主位,接过玉碗,嗤道:“洗口?你们倒是会装斯文!”言罢仰头一饮而尽。
刹那间,他身体一僵。
那酸味如利刃劈开混沌,直刺脑海深处!
原本潜伏在鼻腔、咽喉乃至意识中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“腥气幻感”——那种仿佛耳边有亡魂低泣、眼前有血雾缭绕的错觉——竟被这纯粹锋利的酸意瞬间驱散!
他瞳孔骤缩,猛然抬头望向金殿方向。
“这是……破幻之引?!”
殿内,苏晏清正俯身查看中席甘露煨山药的火候。
听到回报,她只是淡淡一笑:“只是开胃。”
随即转身,低声吩咐老坛婆:“把‘陈年糟引’混入中席甘露羹——让他们先臭过,再回甘。”
老坛婆点头,颤巍巍揭开一坛封泥多年的黑褐色酱膏,舀出一勺,悄无声息地融入那碗本该清甜润肺的山药羹中。
臭,将先行一步。
但臭到极致,未必是堕落,而是蜕变。
就像百姓腌菜、酿酒、制酱,哪一样不是从腐中生香?从浊中见净?
她望着五鼎环列的席阵,心中默念:
诸位大人,今夜不必怕吐,不必怕丑。
只要你们还能咽下这一口人间烟火,
山河,就不会塌。
夜风穿廊,吹不散金殿内那九股如墨般升腾的腥烟。
黑羹入玉碗,每一勺都似从幽冥深处舀出,泛着暗光,气味钻鼻——铁锈混着腐土,夹杂着某种动物颅腔里才有的陈年秽气,悄然在殿中蔓延。
已有几位年迈大臣脸色发青,指尖微颤,强自按住喉头翻涌。
有人闭目凝神,仿佛正与体内骤然苏醒的恶魔搏斗;有人额角沁汗,却仍死死攥住碗沿,不肯示弱。
就在这寂静将崩之际,苏晏清起身了。
她步履轻缓,素袍曳地无声,腰间银勺随步伐轻晃,像一缕游走于乱局中的冷月之光。
她行至主鼎前,执起长柄金勺,轻轻搅动那一锅浓稠如血的“九鼎腥羹”。
汤面裂开漩涡,腥风扑面而来,连立于三丈外的萧决都不由蹙眉屏息。
苏晏清却微微垂眸,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。
她在“尝”。
不是用舌,而是用心。
祖父曾教她:“食之道,不在口腹,而在识毒知变。”她闭眼一瞬,任那气息贯入鼻腔、沉入肺腑——她“看”到了:那腐髓中的菌丝如细蛇游走,在热力催发下释放出迷魂扰志的浊气;它不伤五脏,却蚀神智,专攻人心最脆弱的恐惧与羞耻。
但她也看到了破绽——此物惧酸畏辛,更怕陈年发酵所生的“逆香反噬”。
于是她舀起第一勺,缓缓送入口中。
喉间滑过的是腥腐,是麻痒,是几乎令人跪倒的幻觉潮涌——耳边似有北地寒风呼啸,夹杂着战马悲鸣、士卒哀嚎。
她指尖微颤,却稳住了手腕。
一口咽下。
面色如常。
殿内一片死寂,唯有炉火噼啪作响。
她放下玉碗,声音清越如磬:“大靖以礼待客,亦不惧试。今日,我为君前,先饮。”顿了顿,又道,“此味粗烈,然山河之气,尽在其中。”
话音落时,百官心头一震。
户部尚书杨维舟本已捏紧袖中帕子准备掩面退席,此刻却被这句“山河之气”刺中心弦。
他猛然想起自己年轻时戍边塞外,雪夜啃食冻硬马肉、靠一口烈酒活命的日子。
那何尝不是这般腥臊?
可那是活着的味道,是守土之责,是家国之重!
他仰头一饮而尽,竟笑出声来:“像极了我当年在雁门关啃的冻马肉!虽臭,却暖肠!”
礼部侍郎林修远原是最重仪容之人,此刻抹了把嘴,眼中竟泛起泪光:“这哪是脏?分明是北地风雪里的活命味!你们闻到的是臭,我闻到的……是我兄长埋骨漠北前最后一餐的烟火气。”
一句句言语如星火燎原,原本紧绷的气氛竟渐渐松动。
有人开始低声交谈,有人甚至主动添了一勺。
没有人呕吐,没有人失仪,反倒像是在这诡异的共食中,寻回了某种久违的血性与真实。
阿古尔坐在狄使席上,脸色由红转白,再转青灰。
他死死盯着苏晏清,眼中惊怒交加。
他本以为这一招万无一失——中原人重体面、讲洁净,岂能忍受此等污秽之食?
只要一人当众呕吐,群臣便会连锁崩溃,皇帝颜面扫地,盟约自然难成。
可眼下……他们不仅忍了,还笑着咽了?
他还未反应过来,只见苏晏清转身,金勺遥指东西南北中五鼎,朗声道:
“你们献的是腥,我回的是和。这碗里没脏,只有山河。”
语毕,五鼎齐鸣,蒸气翻卷,仿佛天地共鸣。
那一刻,阿古尔忽然觉得,自己带来的不是什么“神羹”,而是一份被彻底解构的尊严。
他猛地扭头看向老膻头。
后者低头杵立,手中陶罐微微发抖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他知道,师父从未见过如此景象——这些中原人,竟能以平常心吞下亡魂之息,非但不受控,反而将其化为谈笑佐酒之资。
沈通译悄然退至殿角,借宽袖遮掩,将一张油纸迅速塞入玄镜司暗哨掌心。
纸上狄语密写:“他们不是怕腥——他们是把腥,当成了家常。”
风起于檐角,卷走最后一缕黑烟。
而殿中,宴尚未过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