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沾湿了苏晏清的青衫下摆,玄镜司亲卫腰间的佩刀在雾中泛着冷光。
她望着膳房门框上那张封条,朱红印泥还未干透,像滴凝固的血。
苏博士。为首的亲卫抱了抱拳,声音不带温度,按都督令,需清点膳房器物。
她垂眸扫过对方腰间玄色腰牌,玄镜司三个字在雾里发沉。
昨夜柴房外那声酒坛坠地,周全慌不择路的影子,此刻全在她脑海里转——原来那碎纸残页,是周全故意留下的破绽。
请便。她退后半步,袖中指尖轻轻掐了掐掌心。
晨雾漫进膳房,她看见崔嬷嬷从灶间探出头,眼角的皱纹拧成一团,张了张嘴又迅速缩回去。
老嬷嬷当年在苏府当差时被祖父救过命,此刻定是急得要冲出来理论,可她不能让崔嬷嬷蹚这浑水。
铁锅一口,铜勺两把,陶瓮三只......亲卫的点名声像根细针,扎着膳房的寂静。
当那本《夜灶录》被从砖缝里翻出时,苏晏清听见自己心跳声。
周全得意的笑声突然从外头飘进来:我就说她夜里总往灶房钻!
写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?
她抬眼望去,周全正扒着膳房门框,八字眉挑得老高,嘴角沾着隔夜的酒渍。
这人才是真正的形迹可疑——昨日亥时他本该在值夜,却溜去柴房偷听,酒坛砸地时酒气熏得半条廊子都是。
收好了。亲卫将《夜灶录》往怀里一揣,转身要走。
苏晏清望着他玄色袖口掠过案几,案角还沾着昨夜熬羹时溅的山楂汁,暗红的,像块旧疤。
消息在国子监炸开不过半炷香。
女博士私通玄镜司?
听说连灶都封了,这是要革职的罪!
苏晏清端着空陶罐往学舍走,路过廊下时,几个学子压低声音议论。
她垂眸盯着脚下青石板,听见身后有碎瓷片被踩碎的脆响——不知是谁扔的。
清娘。崔嬷嬷不知何时跟上来,手里攥着块蓝布包,我按你说的,把真本子塞进药箱夹层了。老嬷嬷的手在抖,蓝布包上还沾着灶灰,那周全......
嬷嬷,去后厨把陈皮和砂仁各称三钱。苏晏清打断她,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叶,再切两片生姜,要新姜,别用陈的。
崔嬷嬷一怔,你要......
萧都督昨夜情绪翻涌。她望着远处玄镜司的马车碾过晨雾,他有旧疾,情志郁结最伤脾胃。
老嬷嬷突然红了眼眶。
这孩子自小在灶前长大,最懂医食同源——当年苏府的灶间,祖父总说治人先治心,调羹如调气。
如今她把这道理用在官场,用在那位活阎王身上。
黄昏时,玄镜司亲卫来学舍传话:都督闭门未食,手按胃部,面色铁青。
苏晏清将陶罐递给老厨役时,罐身还带着余温。
她在封口的棉纸上写了行小字:学生无罪,但心不安,愿奉一汤,以表清白。
苏博士,老厨役接过陶罐时压低声音,周全那厮在膳房外说你攀附权贵,说玄镜司......
劳烦您走快些。她截断话头,指尖轻轻叩了叩罐身,汤凉了就没滋味了。
玄镜司都督府的偏厅里,萧决捏着茶盏的手青筋凸起。
案上摆着冷透的膳食,燕窝粥结着白膜,鹿肉羹凝着油花——都是尚膳监每日按时送来的。
他盯着那碗粥,喉间泛起熟悉的腥腻,五年了,每顿饭都像在嚼浸了药汁的棉絮。
都督,苏博士送了汤。亲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。
他的手一顿。
昨夜那碗雪底红梅羹的酸甜还在舌尖打转,像根细绳子,牵着他心底最软的地方。拿进来。
陶罐的盖子掀开时,辛香混着暖意涌出来。
陈皮的甘,砂仁的醇,生姜的微辣,像双温软的手,轻轻揉开他胃里的冰疙瘩。
他盯着汤面浮着的油花,突然想起苏晏清说从今夜起,我替你尝人间——原来她不是说漂亮话。
第一口汤下肚,他闭了闭眼。
暖流从胃里往四肢钻,压着的钝痛竟散了大半。
他望着空罐,突然想起被亲卫带回来的《夜灶录》。
案头那本薄册被翻得哗哗响。酸入肝,可疏郁甘缓急,宜夜食,字迹清瘦如竹,页脚还画着小朵的药草图。
最后一页写着:人之失味,非舌之病,乃心闭也。
心不开,则五感皆囚。
他的指节抵着案几,指腹摩挲过两个字。
五年前那场大火烧了他的府,烧了他的味觉,也烧了他对人间的热望。
可昨夜那碗羹,今晨这碗汤,像两把小锤子,一下下敲着他心里的冰壳。
去把膳房封条撕了。他突然开口,再把《夜灶录》还回去。
亲卫愣在原地:那举报......
查过了。他起身时玄袍带起风,苏博士行的是膳疗疏郁,合《太医典》第十三章。
当萧决的玄色身影出现在国子监膳房外时,暮色正染着飞檐。
周全挤在人群最前头,还在唾沫横飞:我早说她......
举报者,居心叵测。萧决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铁,即日起,调离膳房,贬为扫雪杂役。
周全的脸瞬间白得像张纸,酒气混着冷汗从毛孔里渗出来。
他踉跄着要跪,却被亲卫一把拎起,像拖袋烂白菜似的拖走了。
人群散得比雾还快。
苏晏清站在膳房门口,看着萧决将《夜灶录》递过来,封皮还带着他身上的寒气。
你说你祖父制过活人粥他突然从怀中摸出块硬邦邦的饼,那我这五年吃的,都是死人粮
苏晏清接过饼,指尖触到饼身的裂痕——是长期风干的痕迹。都督每日所食,是谁备的?
宫中尚膳监。
她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尚膳监......那是当年构陷祖父的主谋。
祖父被安的罪名是以食谋逆,而尚膳监正是负责核查御膳的衙门。
暮色漫进膳房,灶膛里的余火突然噼啪响了一声。
两人对视着,不用说话,那根埋在五年前的线,已经在彼此眼底晃出了影子——萧决的味觉之失,或许不是天灾,而是人祸。
夜更深时,苏晏清坐在案前,《夜灶录》摊开在膝头。
烛火映着她眼底的光,她提笔在新页写下:第八夜,温中理气汤。
他饮罢,说尚膳监。
墨迹未干,窗外起了风。
她望着案头那块,饼上的裂痕在烛下像道蜿蜒的河——河的尽头,藏着尚膳监,藏着五年前的火,藏着祖父的冤案。
她吹了吹墨迹,将笔搁下。
窗外的更漏敲过三更,她却毫无睡意。
若萧决之症源于尚膳监,那必与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