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报 ~!”
一个快班捕役在府衙前甩镫下马,穿过东角门,往灯火通明的大堂飞奔。
“禀老爷,黄知县告知小的,起火原因是镇守西门的旗军闹饷,点了旧城丰济仓!”
闹饷?mmp,还真是个烂大街的好借口!
张昊扫视临时挂在墙上的洛阳城防图,用朱笔在标注“解元坊”的图形上画个圈圈。
预料中的动乱终于爆发,他没有丝毫恐惧,反而踌躇满志,跃跃欲试,那是一种积郁久蓄,终于可以得到释放的兴奋感。
“西城门可有动静?带头作乱的可知是谁?”
“西城门紧闭,驻防旗军冲进解元坊抢劫,还有人要找钦差老爷讨要说法,带头作乱的百户叫刘千斤,他们有火器,西关民团拦不住。”
“传令各坊民团,各守其职,不得越位,放乱兵过来,不要拦着他们!”
候在廊下的快班头目应命,如飞而去。
小高疾步进来大堂。
“派往四门交涉的人手回来了,王指挥好像不在城中,那些士卒提起他都是破口大骂,西城乱军到了十字街,有两百多人,在和符大哥对峙。”
“让他不要拦着,给我盯紧四门、诸坊和王城动静!”
张昊摆摆手,巡睃地图上城周的各大关隘,不吝以最大恶意,测度敌人引爆这场动乱的用意。
倘若没有组建河工八大营,扫荡庵堂、雇佣流民、全力赈灾,洛阳卫和中护卫一旦联手,里应外合颠覆洛城,动乱势必会席卷中州。
然而动乱滋生的温床已被他拆解,就算洛阳卫、中护卫和本地教门暴动,顶天洗劫洛城,之后将迎来灭顶之灾,因为他们无处可逃。
城中有变,被他派去外围的曾巡守,必会第一时间联系陕州弘农卫、汝州杨继新,只要封锁洛城周边八大关隘,叛军教匪唯死而已。
实际上,他不相信局面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的程度,也不认为旗军会叛乱,那是傻逼干的事,所以必须与闹饷者接洽,避免事态恶化。
无论操纵军士哗变的幕后人是何意图,他不怕对方找自己喊打喊杀,就怕打开城门,万一隐匿伊王田庄的教匪进了城,那才叫祸事!
洛城是个正方形,城内东西、南北两条主街,交叉贯通全城,连通东西南北四门,把整个城市分为西北、东北、东南、西南四大块。
丰济仓在西北老城,附近还有常平仓,以及毫无存在感的洛阳县衙,这里有富宅园林二十余,桃梨苑也开在那边,其实就是富人区。
敌人直接在老城富人区动手,口口声声要找他,那就最好不过,而且城门未开,也让他松了口气,敌人若玩里应外合,他真要哭死。
探马流星来报:
“老爷,乱军要放火烧鼓楼,符大哥带民团阻拦,双方各有死伤,民团让路,乱兵正往府衙而来,王城四门紧闭,群牧所、审理所、仪仗库、鹰坊、柴厂、盐厂等处均无动静!”
“再探!”
张昊没听到护卫们带的枪弹炸响,说明民团目前还撑得住,不过他隐隐有些困惑。
国初亲王拥有护卫军,永乐造反起家,下令削藩,剪除了藩王军权,只留少量随侍护卫,指挥司、仪卫司、群牧所,即伊王武官衙门。
王城的护卫士卒有六七百人,杂七杂八加起来,大约千余,朱典楧但凡有点脑子,便不敢造反,他觉得狗王和这些闹饷的卫所兵没关系。
但赵古原肯定在城内王府库局仓厂安插了大量教徒,奇怪的是,除了镇守西城的洛阳卫士卒闹饷哗变,城内妖人竟然毫无动静,怪哉?
“老爷!乱兵到街口了。”
老焦惶急的跑进来。
张昊戴上乌纱帽,来到堂外月台。
府衙皂、壮、快三班人员,还有禁卒、门子、弓兵、值班吏员,以及他的护卫,不约而同聚到公廨廊下和大堂前面的甬道上,神色不一,衙门眼下就这六十多人,其余人手都派出去了。
大伙让开道路,张昊来到衙门前的台阶上,街上冷清漆黑,家家户户都熄了灯,西北方向的天空红彤彤,隐约能听到一些喧闹声。
几点火光在街北边晃动,渐渐变成了一队火龙,很快就来到衙门前,领头将官见一个年轻得不像话的官员,负手站在台阶上,愣怔一下。
其实他在北门见过这个钦差一次,不过打值房跑出来已经晚了,没看到正脸,这回终于看清,真的和大伙所说一样,可能还没有二十岁。
“我等皆是左千户所士卒,王大眼逃了,你是钦差,大伙只能找你讨要拖欠两年的粮饷!”
“是啊!你是钦差,给俺们一个说法!”
“不发饷我们就自己取!”
“俺家早就无米下锅了,朝廷难道要俺们全家老小饿死!”
洛阳卫王指挥是个车轴汉子,眼睛确实不小,得知这厮竟然逃了,张孔明惊讶不已,士卒若是闹饷简直不要太好办,但此事显然没恁简单。
“王大眼几时逃走的?你是何人?服役多久了?”
那将官大叫:
“刘千斤就是我!三代军户,你说!粮饷咋办?”
“说啊!”
“告诉俺们该咋办!”
“狗官、恁咋不说啊!”
众士卒个个激愤,顿时鼓噪起来,还有人叫着一把火烧了鸟衙门。
闹饷看来不假,张昊眺望四周天空,依旧是西北边火红,别处没有动静,听到身后有人抽刀,扭头怒道:
“都退后!”
下来台阶,见那些叫嚣的士卒傻眼后退,笑道:
“莫怕,本官······”
刘千斤羞怒道:
“害怕就不来了!”
“怕你个鸟,俺宰了你!”
“钦差又咋滴!”
张昊兀自背着手,扫一眼那些叫得最厉害的人,对刘千斤道:
“本官招流民治河的事你知道么?”
后面有人听到,悲愤怒叫:
“俺们当兵吃粮,一家人活得连那些流民都不如!”
刘千斤双目喷火道:
“你说这些废话作甚!我们的饷银咋办?”
张昊按下玩弄亲情牌的念头,打量眼前这厮。
很年轻,大概二十来岁,体格雄壮,脸庞青涩紧绷,手按腰刀,没戴头盔,穿着两臂过肩五寸、掩膝窄袖绵甲,脚蹬军制鞴鞋,不是靴子。
再看其他士卒,弓箭、枪刀、盾牌齐全,清一色的宣帽长袖破烂战袄,外面套了件土黄布背心,就像后世环卫工的马甲,此乃号衣,私造违法。
我明地域辽阔,气候差异大,加之战事不断,不同兵种,军服不一,屯田卫所士卒战袄破烂寻常,不过这些人的号衣却是崭新,他忽然回味过来。
“你们的号衣是不是进城才发的?”
士卒们顿时又鼓噪起来,有的破口大骂,有的声泪俱下,还有人扬刀叫着杀进衙门。
“杀进衙门又能怎地?旱灾且不说,秋赋银子早被伊王取走,染坊被烧你们也晓得,补偿那些落难女子的几万两银子,是本官筹借而来。”
张昊长叹息、抹泪涕,指着北边王城方向道:
“本官是为收集伊王罪证来洛,银子就在那边,你们走错方向,来错地方了。”
两百多个士卒顿时一静,有人瞪眼痴呆、有人张嘴发愣。
张昊摇摇头,这些人只是别人手中的工具,他想起后世某些公蜘鸟人念叨的一句话:
恶之花盛开的土地,从来不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,只会让你盲目地仇恨,莫名地恐惧,稀里糊涂地活着,不明不白地死去。
刘千斤冷笑道:
“王城我们攻不进去,只能找你!”
“俺就找你!没有银子,那就别怪俺们动刀枪!”
“刘大哥,狗官在拖延时间,弄不来银子,咱们就完了!”
“早知如此,我就跟着曹百户他们,多少也能弄些银子!”
“刘百户,平时也没见你婆婆妈妈,按计划干吧!”
“横竖都是死,干吧!”
“反正也没活路!”
“杀了狗官!”
“杀了他!”
果然,一切都有预谋,其他城门的士卒,很可能在等出头鸟刘千斤的信号。
张昊发觉刘千斤的呼吸粗重,似乎马上就要爆发,决定再给这厮一次机会。
“刘百户,你被人利用了,有些事你可能不知,伊王要造反,否则本官何必调你们进城。
不知道你听说没有,昨日伊王寿诞,本官非但没去祝寿,还派人去索要勾结妖人的犯官。
朝廷已调集大兵,你们即便抢走金山银山又如何?你觉得背负谋反大罪,能逃出洛府么?
别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了,继续下去要不来欠饷,反而把自己家人和洛城百姓带进地狱。
“你、我为何要信你!”
刘千斤怒叫,不觉已是满头大汗。
你已经信了,张昊道:
“不是信我,是相信自己!你们可以跟着我,本官保证既往不咎,危机背后,也是你们的机遇,将功补过,未为晚也······”
“刘百户!军中哗变是死罪,狗官花言巧语,他的话岂能相信!”
刘千斤背后一个家伙急叫。
张昊循声望了过去,笑道:
“这位大哥,你为何不跟着曹百户发财?”
“我、我杀了你!”
那厮气急挺刀抢上,突然惨叫吐血,横飞出去。
刘千斤收脚看也不看,对张昊道:
“俺暂且相信你,今晚的事是申千户······”
人群里一个士卒急叫:
“刘大哥、长夏门那边动手了!”
长夏门就是南城门,府衙位于西南城正中,门前长街南边天空红光隐隐,显然是起火了。
“姓申的在南门?”
刘千斤点头,抱拳道:
“老爷,罪人愿去擒杀此贼!”
张昊觉得这货很上道,方才踹人那一脚也相当犀利,还这般年轻,是个人才啊。
“姓申的甚么计划?”
刘千斤尴尬道:
“罪人一心要讨饷,申有在昨日和我打赌,说我一文钱也讨不来,我去找王大眼,没想到遍寻不见这厮踪影,后来听卫城来人说,他全家老少都逃了,于是就气不忿,要找钦差老爷理论。”
“申有在没说有人接应?”
“没有,只要我们几个带头的完事就逃,其余人就没事,反正法不责众。”
“南城你不用管,速去东门阻止叛乱,随后再去北门,将伊王勾结白莲教妖人造反的实情告他们,严守四门者有功无过,从逆者祸及九族!”
张昊让一个护卫跟随刘千斤,对小高道:
“速去通知方证大和尚,南城交给他们,必须活捉申有在!”
小高急眼。
“我跟着老爷!”
“符保就在十字街,怕个甚,欺负我书生提不动剑还是咋滴?速去!”
张昊一脸为国为民、置自身安危于不顾的大义凛然。
小高咬牙上马,抖缰往十字街疾驰。
大明有宵禁制度,坊厢夜间都会锁上栅栏,民团丁壮还设了拒马、绊马、鹿砦,截断道路。
小高来到十字街,朝坐镇鼓楼的符保高叫:
“老爷身边没人,快派些丁壮过去!”
时下少林寺在大江以北有五所下院,即长安、和林、海右、洛阳、蓟州,洛阳下院在西北城镇国寺,方证和尚搬来的徒子徒孙就在此地。
丰济仓火势汹汹,烧得漫天通红,小高一行人马路过此处,看到街上尸体横陈,还有亮晶晶的光头在跑动,登时急了。
他没想到方证秃驴竟敢擅自行动,董公坊的栅栏已被乱兵推倒,也不见那些民团丁壮,冲着一个杵棍的和尚勒马高叫:
“我乃钦差老爷护卫高长青,方证大师何在!为何不见民团丁壮?”
那和尚竖掌道:
“师叔在丽景门,丁壮有的在救火,有的在攻打西门。”
丽景门即西城门,小高气急,拨马掉头狂驱急驰,老远就见城头上民团丁壮林立,高叫:
“方证大师何在!老爷让你带人速去南门!”
一长一短的刺耳竹哨声陡地响起,几个矫健的身影打登城马道上跳下来,其中还有个肥壮的身躯,不是方证大和尚是谁?
小高心说这些秃驴不愧是杀过倭狗的,眨眼就把城楼夺下来了,策马跟上健步如飞的方证。
一路上,哨声此起彼伏,从各处坊间冒出的僧人陆续汇入队伍,这些僧兵都是利索的短打,人手一根铁棍,映着燎天的火光,个个头皮锃亮。
百十余僧兵转过十字街,往南城狂奔,很快就与乱军短兵相接,厮杀惨叫声大起。
小高在十字口没见到符保,再看到南边大街烟焰弥天的惨状,已经明白敌人杀往府衙了,抽刀策马,心急火燎的往府衙狂飙。
僧兵手中铁棍长七尺,重三十斤,运转便捷如竹杖,骁勇如虎入羊群,顷刻便杀至府衙街。
方证站在街口大呼:
“天真、天池带人去南门!了心、瑛奇跟我去府衙!”
小高急速的刀锋顺势划过乱兵躯体,左右劈砍,不提防暗处掷来的标枪,战马突然悲嘶扬蹄,连人带马重重的砸在街上。
马匹胸腹被几支标枪贯穿,倒地不起,小高左腿被压在马身之下,脚上缠着马镫,急切间抽不出来。
眼见一队乱兵从巷中挺枪冲来,这才发觉手里的刀也不见了,慌乱间抽出短铳开火。
趁着敌人惊叫躲避,摸出手榴弹咬掉弦索丢出。
“轰隆!”
一声猛烈巨响,血肉横飞。
小高缩在马匹身后,耳中轰鸣,左腿依旧拽不动,晕腾腾又摸出一颗手榴弹去咬弦索,模糊看见一个人飞扑过来,接着就听到方证秃驴急叫:
“英琦退后!”
“师叔,这到底是啥玩意儿?动静太大了!”
袁英琦拎着长棍,逼叨着凑过来,见小高握着手榴弹仰躺地上大喘气,与师兄弟搭手,把那个被手榴弹近距离炸烂的马匹抬开。
小高把手榴弹插进武装袋,抓住袁英琦伸来的手臂,昏头涨脑站起来,左腿突然传来一阵揪心剧痛,眼前一黑,啥也不知道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