环城防线根本算不得防线。
就是道临时刨出来的土沟,宽两米,深一米五,沟壁糊着烂泥和稻草,被太阳晒得裂开密密麻麻的口子。沟沿堆着沙袋,不少已经被上午的炮火震塌,露出底下黑褐色的冻土。风一吹,土腥味混着血腥味往鼻子里钻,呛得人肺管子疼。
第五团的仆从军缩在沟里,没人说话,只有防毒面具过滤阀发出的“呼哧”声,此起彼伏。他们没有名字,只有编号,四个数字,刻在袖口的布片上。
编号4127的士兵蹲在猫耳洞的角落里,后背贴着冰冷的泥土。他的防毒面具歪了半边,露出下巴上的一道疤。身边,编号6666的女人正往他身上靠,她的防毒面具早就摘了,扔在一边,脸上沾着泥污,嘴唇干裂,眼神却亮得吓人,像饿极了的狼。
“再来一次。”6666的声音很低,带着点沙哑,手已经伸到了4127的腰带上。
4127没动,只是瞥了一眼猫耳洞里的另外四个人——班长0911,还有三个只剩半条命的家伙,编号早就记不清了。他们的目光都黏在6666身上,像苍蝇叮着腐肉。
“别闹。”4127的声音闷在防毒面具里,“敌人要冲上来了。”
“冲上来又怎样?”6666嗤笑一声,手更用力了,“昨天第一道防线的那帮人,不也以为能守住?最后剩几个?八百!八百个活口!我们这些编号的,死了连个坟头都没有。”
她的话像针,扎得猫耳洞里的人都哆嗦了一下。
0911磕了磕手里的步枪,枪托上的漆掉得精光。“闭嘴。”他的声音比4127更闷,防毒面具的镜片上蒙着一层水汽,“团长说了,守到天黑。天黑就能撤进城里,打巷战。”
“守?”6666笑出了声,伸手摸了摸0911的防毒面具,“班长,你看看这防线!烂泥糊的!240毫米的攻城炮再来一炮,咱们全得埋在这儿!沈团长是大官,阿烈长官是忠嗣学院出来的,人家有后路!咱们呢?咱们就是垫背的!”
提到阿烈,4127的心里咯噔一下。
他见过阿烈几次。那个年轻人,穿着挺括的军装,腰上别着指挥刀,跟在沈团长身后巡视防线。也是仆从军出身,却被沈团长一眼看中,成了长官,不用蹲在烂泥沟里,不用听炮弹的尖啸,甚至不用一直戴着防毒面具。
凭什么?
4127的手指攥紧了,指甲嵌进掌心。他看着6666那张沾着泥污的脸,突然就想,要是自己是个女人就好了。要是能勾上沈团长,哪怕只是一夜,是不是就能不用待在这儿,不用等着被炸成肉泥?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就被6666的动作打断了。她已经扯开了4127的腰带,冰凉的手指贴了上来。
“怕什么?”6666凑到他耳边,气息灼热,“快活一秒是一秒。等炮弹落下来,想快活都没机会了。”
猫耳洞里的另外三个人动了。他们慢慢围过来,目光里的贪婪快要溢出来。4127没有反抗,他甚至主动摘掉了防毒面具,露出那张被硝烟熏得蜡黄的脸。
0911没有动,只是靠在洞壁上,看着眼前的一幕。他的手指在步枪扳机上摩挲着,喉结滚动了一下。
“班长,来不来?”6666的声音带着喘息,看向0911。
0911犹豫了一下,然后缓缓放下了步枪。他摘掉防毒面具,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,眼角的疤痕扭曲着,像一条蚯蚓。
猫耳洞里的空气变得浑浊而燥热。没人说话,只有粗重的呼吸声,和泥土掉落的细碎声响。
就在这时,防空警报响了。
尖锐的鸣笛声刺破了战场的死寂,紧接着,是远处传来的轰鸣声——不是炮弹,是轰炸机。
“敌机!敌机来了!”
战壕里有人喊了一声,声音里满是绝望。
4127猛地推开6666,抓起防毒面具往脸上套。0911也反应过来,一把抄起步枪,冲到猫耳洞的出口。
抬头望去,黑压压的轰炸机群正从云层里钻出来,像一群遮天蔽日的乌鸦。炸弹从机腹坠落,拖着白色的尾迹,越来越近。
“卧倒!都给我卧倒!”0911的吼声撕破了空气。
猫耳洞里的人瞬间扑在地上,死死地贴着泥土。4127的心脏狂跳,他能听到炸弹划破空气的尖啸,那声音越来越近,越来越刺耳,像是要钻进人的骨头里。
“轰——!”
第一枚炸弹落在了战壕的左翼。
剧烈的爆炸声震得猫耳洞都在摇晃,泥土簌簌往下掉,砸在背上生疼。4127紧紧闭着眼睛,浑身发抖。他能听到外面传来的惨叫声,还有机枪扫射的“哒哒”声——那是敌人的第二波进攻,跟着轰炸机来了。
“冲啊!”
“杀进城里去!”
英法联军的喊杀声清晰可闻,越来越近。
0911猛地爬起来,抓起步枪就往外冲。“抄家伙!守住防线!团长说了,守到天黑!”
4127也跟着爬起来,他的腿软得像面条,却还是抓起了身边的步枪。猫耳洞里的另外三个人,刚爬起来就被一枚落在洞口的炮弹炸飞了,残肢和泥土一起溅进来,糊了4127一脸。
他吐了一口,嘴里全是血腥味。
战壕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。
仆从军的士兵们疯了一样扣动扳机,子弹打在敌人的钢盔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但联军的士兵太多了,他们踩着坦克的残骸,越过反坦克壕沟,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。240毫米的攻城炮还在轰鸣,每一发炮弹落下,都能带起一片血肉模糊。
“右翼!右翼顶不住了!”有人在喊。
“机枪手!机枪手死了!”
4127看到,一个编号3582的士兵,刚架起机枪,就被一颗炮弹炸成了两截,机枪歪在一边,还在突突地扫射着天空。
6666也爬了起来,她没拿枪,只是捡了一颗手榴弹,咬开保险,扔了出去。手榴弹在敌群里炸开,掀翻了两个士兵。她的脸上溅满了血,却笑了起来,笑得像个疯子。
“杀!杀啊!”她尖叫着,捡起地上的一把刺刀,冲了出去。
4127愣了一下,然后也跟着冲了出去。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,只知道开枪,只知道往前冲。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,有的被子弹打穿了胸膛,有的被炮弹炸飞了脑袋,有的被刺刀捅穿了肚子。
血,到处都是血。
染红了烂泥,染红了稻草,染红了他的军装。
不知过了多久,冲锋的敌人退了下去。
战壕里安静了下来,只剩下伤员的呻吟声,和防毒面具过滤阀的“呼哧”声。
4127靠在沙袋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他的步枪已经没子弹了,胳膊被弹片划伤了一道口子,鲜血直流。
他环顾四周。
八千人的环城防线,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千人。到处都是尸体,有的躺在战壕里,有的挂在沙袋上,有的掉进了反坦克壕沟里,和泥土混在一起,分不清谁是谁。
0911走了过来,他的一条腿瘸了,防毒面具掉了,脸上全是血污。“还有多少人?”他问,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。
“不知道。”4127摇了摇头,“班长,6666呢?”
0911往战壕外指了指。
4127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看到6666躺在一片血泊里,手里还攥着那把刺刀,眼睛紧闭。
他的心里猛地一沉。
就在这时,远处传来了炮声。
比之前更响,更密集。
“是攻城炮!”有人喊了一声,“他们又要进攻了!”
0911苦笑了一声,坐在了地上。“守不住了。”他说,“根本守不住。”
4127也坐了下来,他看着6666的尸体,心里突然空落落的。他想起了之前的念头——要是自己是个女人,要是能勾上沈团长……
狗屁。
都是狗屁。
在这战场上,谁都逃不掉。沈团长也好,阿烈长官也好,他们和自己一样,都是等着被炸成肉泥的命。
“班长,”4127的声音很轻,“我们进猫耳洞吧。”
0911点了点头。
两个人拖着受伤的腿,慢慢挪回了之前的猫耳洞。洞顶已经塌了一半,露出灰蒙蒙的天空。他们坐在地上,靠着冰冷的泥土,谁都没说话。
外面的炮火越来越近了。
突然,4127听到了脚步声。
他抬头看去,看到6666竟然走了进来。
她的身上全是血,脸色苍白得像纸,但眼神还是亮的。“你们躲在这儿?”她笑了笑,走到4127身边,“刚才我没死,只是晕过去了。”
4127愣住了。
0911也愣住了。
6666没等他们说话,就扑了上来。她的嘴唇贴了上来,冰冷而柔软。4127没有反抗,他甚至伸出手,抱住了她。
0911看着他们,然后慢慢走了过去。
猫耳洞外的炮火越来越响,炸弹落在洞顶,震得泥土簌簌往下掉。洞壁上的裂缝越来越大,露出了外面灰蒙蒙的天空。
他们脱掉了身上的军装,露出沾满血污和泥土的身体。
没人说话,只有粗重的呼吸声,和炮弹爆炸的轰鸣声。
疯狂,绝望,又带着一丝病态的快活。
他们像三条蛆虫,在这片腐烂的土地上,做着最后的挣扎。
就在这时,一枚240毫米的攻城炮炮弹,精准地落在了猫耳洞的正上方。
“轰——!”
剧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。
洞顶瞬间坍塌,泥土和石块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,瞬间淹没了猫耳洞。
4127只觉得眼前一黑,然后就失去了意识。
他最后的念头是——
原来,天黑之前,自己就已经死了。
泥土填满了猫耳洞的每一个缝隙。
没有惨叫,没有挣扎。
只有一片死寂。
防空警报还在响着。
轰炸机还在盘旋。
联军的士兵们,正踩着满地的尸体,向着第二道防线,发起了新的冲锋。
沈砚站在远处的高地上,手里拿着望远镜。他看着环城防线的方向,看着那片被炮火吞没的土地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身边的阿烈,手里攥着指挥刀,指节发白。“团长,”他的声音沙哑,“环城防线……守不住了。”
沈砚放下望远镜,看向阿烈。“我知道。”他说,“传令下去,所有幸存兵力,撤回城区,死守巷战工事。”
阿烈点了点头,转身去传达命令。
沈砚又拿起望远镜,看向那片被浓烟笼罩的土地。
他知道,那里又埋了几千个编号。
但他不在乎。
战争,从来都是这样。
要么赢,要么死。
没有第三条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