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如流水般悄然划过,自朝堂议定暂缓北伐、太子朱标带着随员北上推行屯田后,转眼便过了一个月。这一个月里,朱槿始终未曾返回应天城内的王府,而是一心驻守在城郊的勋泽庄 —— 这里既是他试验农桑新法、推广高产作物的核心之地,也是他兑现承诺、向太医院众医传授医术的临时医馆。
每日天刚蒙蒙亮,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,勋泽庄青石铺就的庭院里便会响起轻柔的脚步声。
朱槿身着一袭素色长衫,袖口挽至小臂,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,陪着年近花甲的李贞慢悠悠地打太极拳。
晨露还沾在庭院角落的兰草叶尖,微风拂过,带着泥土与青草的清新气息。李贞的动作虽稍显迟缓,却一招一式都透着沉稳,朱槿则在旁耐心指导,偶尔伸手轻扶他的手臂,纠正发力的角度:“这招‘云手’需沉肩坠肘,腰胯带动身体转动,力道要匀,像流水般连贯才好。”
李贞点点头,调整呼吸重新比划,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,眼中却满是舒展的笑意 —— 自从跟着朱槿练太极,他早年征战留下的肩颈旧疾好了不少,连睡眠都安稳了许多。
待晨练结束,用过简单的早膳 —— 一碗小米粥、一碟腌菜、两个白面馒头,朱槿便会提着一个旧木药箱走出住处。药箱是他特意让人打造的,箱体打磨得光滑温润,侧面刻着一个小小的 “医” 字,里面整齐摆放着银针、草药包、脉枕,还有几本常用的医书。
他沿着庄内的小路往庄东头走,路边的田地里已有庄户在劳作,见了他便笑着打招呼:“朱公子早!” 朱槿也笑着点头回应,偶尔还会停下脚步,问问庄稼的长势,叮嘱他们注意灌溉的时机。
不多时,医馆便出现在眼前。这是一座简陋的青砖瓦房,门窗敞开着,里面早已传来低低的讨论声。以戴思恭为首的几位太医正围坐在靠窗的木桌前,桌上摊着几本泛黄的医书,书页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批注。
他们有的手指着医书内容轻声争论,有的则捧着笔记本记录,见朱槿走进来,众人纷纷起身,眼神中满是期待与敬重。
“朱公子来了!” 戴思恭率先开口,声音带着几分激动。
此前朱槿救治户部尚书杨思义时,杨思义因突发心脉瘀阻昏迷,朱槿用一套 “针灸通脉” 之术,在 “百会”“膻中”“内关” 等穴位施针,又辅以特制汤药,硬生生将杨思义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
当时戴思恭就在一旁看着,见朱槿施针手法精准,辨证思路独到,远超同辈医者,便忍不住上前恳请他抽空指点太医院众医。如今在勋泽庄的这段日子,正好成了兑现承诺的契机。
提及戴思恭,在明初医界堪称 “儒医典范”。他出身浙东诸暨的医学世家,父亲便是当地有名的医者,自幼便跟着父亲上山辨识草药,熟悉各种药材的性味与功效。十五岁时,他拜入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朱丹溪门下,潜心学习三年,便吃透了 “滋阴降火” 理论的精髓,能独立诊治各种常见病。
在未进入太医院前,他就已在民间留下一段 “清明救双命” 的传奇,至今仍被乡民们津津乐道。
那是戴思恭二十岁那年的清明,他从师门返乡祭祖。刚走到村口的石桥上,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。他抬头望去,只见一群村民抬着一口薄木棺木,正哭哭啼啼地往村后的坟地方向走。
棺木的缝隙里不断滴下鲜红的血珠,落在青石板上,触目惊心。打头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农,他哭得瘫软在地,被两个村民架着走,嘴里还不停念叨:“我的儿啊,你怎么就这么走了…… 刚生了娃就没了,连带着我的孙儿也……”
戴思恭心头一紧,快步上前拦住队伍,声音沉稳地说:“老丈慢走,可否让我看看棺中人?”
老农抬起布满泪痕的脸,见是戴家学医的后生,虽有些疑惑,但还是抹着眼泪点头:“人都没气半个时辰了,还看啥?看了也是白看……”
旁边几个村民也纷纷劝道:“先生,别折腾了。产妇流了那么多血,身子都凉了,娃娃也没了动静,早就救不活了。”
戴思恭却坚持,伸手按住棺盖,语气坚定:“我若没看错,棺中尚有生机。” 说着便示意村民开棺。
几个村民面面相觑,最终还是拗不过他,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棺盖。
棺盖打开的瞬间,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。戴思恭探头看去,只见棺内躺着一位年轻妇人,她面色惨白如纸,双目紧闭,腹部还微微隆起,显然刚生产完不久,身下的草席已被鲜血浸透;一旁的角落里,一个婴儿被裹在破旧的布里,小脸青紫,毫无呼吸的迹象。
村民们纷纷摇头叹息,连老农都绝望地闭上了眼:“你看,都这样了……”
戴思恭却没有放弃。他俯身贴近妇人的鼻尖,仔细感受着气息,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颈动脉,忽然眼前一亮,抬头对众人说:“还有微弱气息!快找块干净的布来,再烧一锅热水!”
他一边吩咐,一边迅速从随身的药囊里掏出银针。手指捏着银针,手腕轻转,快速在妇人的 “人中”“合谷”“三阴交” 三穴刺入,手法又快又准,毫厘不差;接着他又小心地解开妇人的衣襟,在 “膻中穴” 轻轻捻动银针,嘴里还不停叮嘱围在旁边的村民:“大家别围着,往后退退,多透透气!”
片刻后,村民们端着热水、拿着干净布跑了回来。戴思恭接过布,蘸着温水轻轻擦拭妇人的额头,又俯身将耳朵贴在她的胸口,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。
忽然,他对身旁一位妇人说:“你过来,按住她的腰腹两侧,轻轻往上推,动作要轻、要慢!”
那妇人虽有些紧张,但还是按照戴思恭的吩咐做了。刚推了两下,就听棺中的妇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,双目缓缓睁开了一条缝,眼神涣散却有了神采。
“活了!活了!” 村民们惊呼出声,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喜悦。老农更是激动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对着戴思恭连连磕头:“恩人!您是我们家的恩人啊!”
戴思恭连忙上前扶起老农,声音温和:“老丈快起来,不必如此。”
他没有停下动作,转身抱起棺中一旁的婴儿。婴儿的小脸依旧青紫,身体也有些发凉。戴思恭解开裹着婴儿的破布,将婴儿轻轻翻过来,让他趴在自己的手臂上,然后用手掌轻轻扣在婴儿的后背,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。
接着,他又从药囊里取出一根细银针,在婴儿的 “十宣穴”—— 也就是手指尖的位置,各轻轻刺了一下,挤出几滴黑紫色的血珠。
众人都屏住呼吸,紧紧盯着戴思恭的动作。约莫一盏茶的功夫,忽然听到 “哇” 的一声哭啼,声音虽弱,却清晰响亮。
“娃娃也活了!” 村民们再次欢呼起来,围着戴思恭不停道谢,有的还跑回家去拿自家种的蔬菜、鸡蛋,要送给戴思恭当谢礼。
戴思恭笑着婉拒了,对老农说:“老丈,产妇只是失血过多晕厥,好好调养几日便能恢复;婴儿是呛了羊水,如今已无大碍。后续我再开几副补气血的药方,让产妇按时服用即可。”
后来村民们才知道,若再晚半个时辰,产妇就会因失血过多彻底断气,婴儿也会因羊水堵塞呼吸道窒息而亡。经此一事,“戴思恭救双命” 的名声传遍了周边州县,乡民们都称他是 “活菩萨”。
也正是这份 “以病者之忧而忧” 的初心,让戴思恭在进入太医院成为御医后,仍敢冒着风险向朱元璋进谏:“闭门皇室,会见少识浅,恐败退医术。愿一边任御医,一边出入京都乡间,方得两全。”
要知道,洪武年间的御医,日子远不如外人想象的那般风光。《大明律》中明确规定,庸医若延误病情,轻则罢官流放,重则按 “欺君罔上” 治罪,下场凄惨。
当年朱元璋曾因批阅奏折过度劳累,突发高热昏迷,太医院三位御医轮番诊治,用了不少名贵药材都不见好转。守在殿外的老宦官急得团团转,直接在殿外喊:“若上位有三长两短,你们几个都得凌迟处死!” 吓得那几位御医当场瘫软在地,脸色惨白如纸。
在这样的环境下,戴思恭却偏要 “自找苦吃”,请求兼顾民间诊疗。起初朱元璋很是不悦,觉得御医就该专心守在宫中,随时为皇室成员诊治,不该分心去管民间百姓的死活。
但后来,朱元璋见戴思恭每次从民间回来,都能带回几剂治疗常见病的良方,还能用民间简单的 “艾草灸法” 治好了马皇后多年的头痛顽疾,这才松了口,对他说:“你既要去,便去吧,只是不许误了宫中的差事。”
此后,戴思恭便常常提着一个旧药包,往返于皇宫与京都周边的乡间。宫里的同僚见了,都笑他 “放着富贵不享,偏要去做苦役”,他却毫不在意。
遇到贫苦人家没钱抓药,他便自掏腰包为他们垫付药钱;看到有游医乱用泻药、寒凉药害人,他也会耐心上前教导正确的诊疗方法,告诉他们哪些病症该用什么药,哪些药有副作用需慎用。
这份 “仁义行医” 的作风,恰好与朱元璋 “恤民” 的治国理念不谋而合,也让他成了洪武朝少数能善终的御医。
更难得的是,他历经洪武、建文、永乐三朝,哪怕在马皇后、皇长孙朱雄英、太子朱标相继离世的敏感时期,也始终未被卷入朝堂纷争。
要知道,当年马皇后病逝后,太医院有三位御医因被指责 “未能尽心诊治” 而被处死;朱标薨逝时,连太医院院判都被罢官流放,打入大牢。唯有戴思恭,凭着自己手腕上的真本事与谨言慎行的处事风格,一次次避开危机,甚至在永乐年间,还被明成祖朱棣请去教导太医院的新医官,被誉为 “明代御医第一人”。
朱槿看着戴思恭鬓角的白发,看着他眼中对医术的执着与对百姓的悲悯,忽然明白,为何这位老御医能成为明初医界的标杆。
在那个 “伴君如伴虎” 的年代,既能守住医者救死扶伤的仁心,不被富贵权势所诱惑,又能凭借智慧保全自身,继续践行医道,这份坚守与智慧,远比高超的医术更难得。
这也是为什么朱槿愿意倾囊相授,教导戴思恭等太医医术的原因。
医者,当以治病救人为本,不贪富贵,不避风险,不趋炎附势,不推卸责任,唯有如此,才能行得正、站得稳,才能让医道薪火相传,真正惠及百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