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犬灯》之二,完。
正行间,忽见道旁有一女子坐于石上,素衣白裳,低首垂眉。
大千觉其身形眼熟,近前一看,竟是素姑。
她较三年前清减许多,面色苍白,见大千至,举袖障面,似不欲相见。
大千急忙下马,趋前施礼:“素姑,别来无恙?何故见掩面?”
素姑默然片刻,方放下衣袖,容颜依旧,唯眉间添了愁绪。
“我道你已忘旧好,不想竟还识得我。”
大千愧悔交加:“昔日负君,日夜悔恨。非敢忘旧情,实无颜相见耳。”
素姑凝视他良久,方道:“你既仍有故人之情,前事尚可原宥。
彼时出于主命,非你本心,我不怪你。”
言罢起身,“今缘分已尽,特备薄酒,请入内为别。”
大千四顾,但见高粱茂密,并无房舍。
素姑却引他步入高粱丛中。
说也奇怪,那高粱自动分开,现出一条小径。
行不过数十步,眼前豁然开朗,竟见一座巨第耸立,朱门高墙,气派非常。
素姑引大千入门,将马系于廊柱。
但见厅堂宽敞,烛火通明,席上已列酒肴,珍馐美味,异香扑鼻。
甫坐定,便有群婢鱼贯而入,捧羹献馔,举止娴雅。
大千暗观诸婢,虽容貌秀丽,然行动间似有尾影摇曳,心知皆狐类所化,却不点破。
素姑举杯道:“此乃百花酿,饮之可忘忧。”言毕先饮为敬。
大千饮之,只觉甘醇异常,暖流遍体,不由赞道:“好酒!”
酒过三巡,素姑道:“君可知昔日为何恼怒?”
大千愧道:“因我负心失信,欲夺君红衣。”
素姑摇头:“非止于此。那红衣乃我本命元神所系,若被凡人夺去,轻则道行尽失,重则形神俱灭。
那日你撕破衣角,我已伤及元气,闭关三年方才恢复。”
大千闻言大惊,跪地谢罪:“无知犯下大错,万死难赎!”
素姑扶起他道:“不知者不罪。
况且这三年来,我静中思量,亦觉自己不该与凡人过从甚密。
人妖殊途,终非良伴。”
忽一婢女急入,趋素姑耳畔低语。
素姑面色微变,旋即恢复如常,道:“无事,只是故人路过。”
大千心中疑惑,却不好多问。
二人继续饮酒叙旧,然素姑眉间隐现忧色。
席间,大千问及三年来素姑行踪。
她只道在山中修炼,偶尔云游四方,见过许多奇景异事。
言谈间,大千觉她见识广博,非寻常女子可比,更添敬慕之情。
忽闻远处似有马蹄声急,素姑起身道:“时候不早,君当速去。”
大千虽不舍,但想起还需回府复命,只得告辞。
素姑取出一锦囊递予大千:“日后若遇危难,可开此囊。”
又叮嘱道:“出门后径直前行,切勿回首。”
大千拜谢,依言出门。
上马行不数步,忽闻身后传来金铁交鸣之声,夹杂着素姑的娇叱。
他心中一紧,忆起席间素姑色变,疑有变故,忍不住回头望去。
这一回头,眼前巨第倏然消失,只见高粱摇曳,暮色四合。
方才繁华,竟如梦幻泡影。
唯手中锦囊与系在腰间的红布片,证明非是南柯一梦。
远处似有呼声传来,大千策马往声处寻去。
行不过里许,见一群道士围住一白狐,剑光闪闪,欲下杀手。
那白狐后腿受伤,行动不便,却仍左冲右突,竭力抵抗。
大千忽觉那白狐眼神熟悉,恍然悟道:
此必是素姑原形!
那些道士定是追踪至此。
不及细思,大千纵马冲入阵中,拦在白狐身前,向道士们施礼道:
“诸位道长,此狐与在下有旧,曾救吾性命,望乞高抬贵手。”
为首老道拂尘一摆,厉声道:“此妖狐在此地修炼已久,屡屡迷惑行人,吸取精气。
今日我等奉师命前来收服,休得阻挠!”
大千想起素姑所言“人妖殊途”,心下迟疑。
忽见白狐眼中泪光盈盈,似有无限委屈,又忆起三年来的悔恨与思念,顿时勇气倍增。
“道长容禀:此狐虽为异类,却从未害我。
反而是我负她在先。今日若不能护她周全,岂非猪狗不如?”
言毕,他取出怀中红布片,“此物乃她本命元神所系,我愿以此担保,她绝非恶类。”
道士们见红布片泛着灵光,知非虚言,面面相觑。
老道沉吟片刻,道:“既然你以性命担保,我等姑且饶她。
然若日后闻她为恶,必来收服,连你一并问罪!”
大千连连称谢,道士们方才收剑离去。
待道士去远,白狐蹒跚至大千身前,低头蹭他手掌,似表谢意。
大千见其后腿流血不止,便撕下衣襟为它包扎。
包扎间,白狐忽开口人言:“君又救我一命。”
正是素姑声音。
大千惊问:“方才那些道士所言可真?你果真吸取行人精气?”
素姑默然片刻,方道:“三年前因你撕我红衣,元气大伤。
不得已吸取些许过路人的精气疗伤,却从未伤人性命。
今日这些道士追踪至此,若非你出手相救,恐难逃此劫。”
大千叹道:“终究是我之过。”
忽想起素姑所赠锦囊,取出问道,“此中何物?”
素姑道:“原是我备下的防身之符,现已无用。”
稍顿又道,“君且回吧,今后天涯陌路,各自珍重。”
大千心中酸楚,知缘分已尽,不能再强。
乃拜别素姑,上马欲行。
忽闻素姑又道:“且慢!那片红衣,还请归还。”
大千自怀中取出红布片,递还素姑。
她衔在口中,周身泛起柔和光晕,后腿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。
红光渐盛,素姑化回人形,手持红布片,轻声道:“此物本是我元神所系,今得完整,功力可复。”
言罢,向大千深施一礼,“谢君今日相助。前尘旧怨,一笔勾销。”
大千还礼,问道:“此后何处去?”
素姑遥望天际:“天地广阔,自有容身之处。或许深山修炼,或许云游四方。”
她转向大千,微微一笑,“盼君珍重,勿以我为念。”
二人就此别过。
大千策马而行,数次回首,但见素姑身影渐淡,最终化作一点流光,消失于暮色之中。
回府后,大千将收租之事禀明韩光禄。
韩光禄问及途中见闻,大千只字未提素姑之事。
此后经年,大千仍为韩仆,勤勉如初,唯终身未娶。
有人问起,他只道曾遇佳人,辜负深情,再无寻偶之意。
每逢秋初,高粱茂盛之时,大千常独坐田陇,遥望远方。
偶见荧荧灯火飘过,总疑是故人归来,然终不复见。
唯有记忆中那双明澈如星的眼眸,历久弥新,如同昨日。
人生如梦,情缘如水。
有些错过,便是永远;
有些回首,已成惘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