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日的黄昏裹着橘色光晕漫进星渊时,天魔大军仍悬在高空。
它们不再如潮水般翻涌,倒像被风吹散的云絮,这儿一团那儿一缕,偶尔有黑雾凝成的指尖颤巍巍探向地面——那是某个天魔在模仿人类孩童,想摘归食娘摊子边的野菊。
归食娘的陶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,汤面香气混着柴火气飘得老远。
断愿郎劈柴的斧头停在半空,盯着自己掌心——他方才随口念叨“要是有片肉就好了”,陶碗里便真浮起片油亮亮的五花肉,肥的部分还泛着琥珀色的光。
“这、这算偷吗?”他挠着络腮胡看向归食娘,后者正用木勺敲他手背:“想啥呢,神给的!”
锚石童拽着三个村童的衣角跳房子,泥地上歪歪扭扭画着格子。
“左脚不能踩线!”他奶声奶气地喊,自己却“啪嗒”踩了个正着,惹得孩子们笑作一团。
忘心僧盘坐在碑前,袈裟下摆沾着草屑,嘴里吸溜吸溜唆着面条:“饿了要吃,困了要睡,原来这才是……阿弥佗佛,善哉。”他突然双手合十,又觉得不对,抓过陶碗又扒拉两口,“吃饱了再合十!”
林诗雅站在人圈外,袖中玉简发烫。
她展开一看,玉白底色上浮起新刻的金纹,竟是她三日前试图记录的“咸鱼之道”——可那哪是功法?
分明是歪歪扭扭的稚儿笔迹:“日头大就躲树底,肚子叫就找饭吃,要打架?先问我瓜甜不甜。”最后还画了个扣着西瓜帽的笑脸。
她指尖轻轻拂过纹路,忽然想起谭浩啃瓜时汁水顺着下巴滴在毯子上的模样,嘴角不受控地翘了翘。
“你说,”头顶传来懒洋洋的声音,“他们为啥非得逼人死呢?活着多轻松。”
林诗雅抬头。
碑顶的吊床晃得正欢,谭浩四仰八叉躺着,半个西瓜扣在头顶当帽子,瓜汁顺着帽沿滴在他锁骨处,很快被晒成亮晶晶的糖渍。
他手里还攥着半块瓜,红瓤上插着根草茎当勺子。
“因为他们……从未真正活过。”她轻声说,声音轻得像飘在汤面上的油花。
风忽然转了方向。
黯语者的黑雾从高空垂落,这次没带半分压迫感,倒像被雨水打湿的纱帘,稀稀疏疏地裹着他的身影。
他站在碑前,黑雾里的猩红瞳孔褪成了暗紫,像是被泡软的桑葚。
“你说……可以什么都不做地活着?”他的声音不再是滚雷,倒像春夜的雨,带着点生涩的试探。
谭浩把瓜皮往边上一滚,草茎在嘴里转了个圈:“对啊,你看我不是活得挺好?昨儿睡了三个时辰,前儿四个,大前儿……”他掰着手指头数,突然顿住,“反正比你们打打杀杀强。”
黯语者低头盯着自己的手。
黑雾正从指缝间渗出,却没像从前那样凝成利刃,反而卷成了小 漩 涡 ,像极了村头老井里的水纹。
“可我们……已经忘了怎么停下来。”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声吞没。
谭浩忽然坐起来,吊床吱呀一响。
他伸手戳了戳黯语者的肩膀——黑雾竟没躲开,反而像棉花似的陷下去个小坑。
“那就学呗。喏,先从晒太阳开始。”他随手一挥,一道暖黄的光柱裹住黯语者,像是给人披了床晒过的棉被。
黑雾剧烈颤动起来。
先是最外层泛起淡金,接着是中间的灰,最后连最核心的紫都褪成了月白。
有细碎的光点从黑雾里飘出来,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在笑,是青石板上的水洼映着彩虹,是老妇人把热乎的红薯塞进冻红的手心——那是被天魔们遗忘千年的、属于“人”的记忆。
梦烬鸟不知何时落在黯语者肩头。
它没啼鸣,只轻轻歪了歪头,尾羽扫过他的额角,像是在说“欢迎加入午休”。
高空传来细碎的爆裂声。
百万天魔同时停滞,黑雾里炸出万千星点——是母亲的呼唤,是雨后的泥土味,是第一缕刺破黑暗的晨光。
它们悬在半空,有的凝成捧花的手,有的变成追蝶的孩童,有的只是静静飘着,像终于找到归处的蒲公英。
谭浩打了个长长的哈欠,翻身要睡,突然又支起上半身,眉头皱成个小疙瘩:“等等……你们要是都不闹了,那我岂不是……没借口赖在这儿了?”他挠着后脑勺,声音越说越小,活像被抢了糖的孩子,“前儿说要守碑,昨儿说要防偷袭,明儿……明儿该找啥由头?”
林诗雅望着他皱成包子的脸,喉间溢出声轻笑。
她赶紧抿住嘴,偏过头去看归食娘收摊子,耳尖却悄悄红了。
就在这时,九天之上传来清越的凤鸣。
那尊曾空置的神座虚影再次浮现,却不再是高不可攀的威严模样——它的棱角开始融化,金漆剥落处露出淡粉的霞光,像块被晒化的糖。
神座分解成万千星光,像下了场星星雨,落进归食娘的陶锅,落进锚石童的跳房子格子,落进黯语者掌心那团月白的雾。
有个老猎户摸着胡子喃喃:“我年轻时也想过,要是能天天蹲树底下打盹该多好。”
有个村妇抹着眼睛笑:“我家那口子总说种地累,现在倒好,他蹲田埂上看云,说比收稻子痛快。”
有个小乞丐捧着热面,眼泪啪嗒啪嗒掉进碗里:“原来……原来暖乎乎的东西,比金子还金贵。”
谭浩没听见这些。
他早又躺平了,西瓜帽滑到鼻梁上,露出半张沾着瓜汁的脸。
吊床被风推着晃,他无意识地拽了拽毯子,嘟囔:“这风……再大点儿就好了,省得我自己晃。”话音刚落,风真的大了些,吊床晃得更欢。
木碑背面的青苔突然泛起金光。
不知何时,上面多了行字,笔锋歪歪扭扭,像用树枝划的:“本座营业中,主打一个——不让任何人白来一趟。”
归心钟轻轻一震。
这次它没敲出震耳欲聋的梵音,反而哼起了摇篮曲,叮叮咚咚的,像泉水淌过鹅卵石。
星渊的夜来得慢。
晨雾提前漫了上来,裹着暖意,裹着饭香,裹着轻声的梦话。
谭浩的吊床在雾里忽隐忽现,他翻了个身,半块西瓜从手里滑下去,“啪嗒”掉在软乎乎的地上——那是他今早觉得地太硬,随手改的“床垫模式”。
没人注意到,木碑下的晨雾里,有颗西瓜籽正悄悄发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