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明的雾气裹着星渊的山风,在巨碑阴影里凝成细小的水珠,顺着断愿郎发梢滴落。
他蜷成一团的脊背微微发抖,左手攥着半截竹简——那上面的“斩尽天魔”“振兴人族”八个字,早被泪水泡得模糊,像团融化的墨。
右手的刀尖抵在咽喉,冷意顺着血管往骨头里钻,可他的手指却比刀锋更凉。
“一切终将归空。”天魔的低语还在脑子里盘旋,“你立的誓是泡沫,流的血是灰尘,连这把刀……”
话音未落,鼻尖突然窜进一股焦香。
断愿郎的睫毛颤了颤。
那香气像根细针,扎破了缠绕他多日的虚无黑雾——是烤红薯。
他抬头,看见巨碑另一侧的篝火旁,谭浩正用树枝串着红薯,蹲在石头上慢悠悠翻烤。
九皇子的外袍皱巴巴堆在脚边,毯子搭在肩头,活像只偷了鸡的懒猫。
“哎,那边小子。”谭浩头也不抬,树枝往他方向戳了戳,“别傻站着,过来翻面。我困了。”
断愿郎的手一抖,刀尖“当啷”掉在地上。
他盯着谭浩手里的红薯,表皮烤得裂开,露出橙红的瓤,正“滋滋”冒着甜香。
有多久了?
他记不清上一次闻到食物香气是什么时候——自打进了天魔战场,他只喝过掺着血的水,啃过冻硬的干粮,连“温度”都成了奢侈。
鬼使神差地,他踉跄着走过去,接过谭浩递来的树枝。
红薯烫得他指尖发红,可他舍不得松手,反而把树枝攥得更紧。
那温度从掌心往胳膊里钻,像根小火苗,在他冻僵的血管里慢慢烧起来。
“烤红薯要两面都翻匀。”谭浩打了个哈欠,“不然一边焦了一边生,难吃。”
断愿郎机械地翻转树枝,突然有滚烫的液体砸在红薯上。
他这才发现自己在哭,泪水滴进火堆,“噼啪”炸出几点火星。
“我……我还想多吃一顿肉。”他哑着嗓子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就一顿……”
“啪。”
什么东西落在脚边。
断愿郎低头,见一块细碎的金纹从空中坠落,触地时化作枚青铜小牌,正面刻着“允许后悔”四个字,背面是团歪歪扭扭的火苗。
“后悔怎么了?”谭浩裹紧毯子,“我昨天还后悔没多睡半炷香呢。”
另一边,锚石童蹲在碑前的青石板上,正盯着篝火发愣。
这孩子生下来就带着“无未来症”,从不知道“明天”是什么,每天只会重复前一天的动作——昨天捡了三块石头,今天必定捡三块;昨天在树下坐了两个时辰,今天分秒不差。
可此刻他的手指绞着衣角,眼睛亮得像沾了星子。
“那个……”他突然开口,声音细得像蚊鸣,“明天……还能晒太阳吗?”
林诗雅正站在十步外的老槐树下,手中玉简“嗡”地发出刺目金光。
她瞳孔骤缩——星渊的时间流向监测图上,原本平直的金线突然拐了个弯,在锚石童头顶形成个小小的漩涡。
更奇的是,阴云竟真的裂开道缝,阳光像碎金般洒下来,落在锚石童脸上。
孩子的睫毛上沾着光,伸手去抓,嘴角慢慢翘起个模糊的笑。
“不是自然现象。”林诗雅捏紧玉简,指节发白。
她忽然想起三日前谭浩随手抛的瓜皮,想起归食娘的汤碗突然多了“不凉”的属性,想起老猎户的箭簇自己绕开了幼鹿——那些她曾以为是巧合的“怪事”,此刻在脑海里串成线。
“他没有创造法则。”她轻声说,像是说给风听,又像是说给自己,“他只是……让这些微小的愿望,获得了被承认的资格。”
虚空之上,黯语者的黑雾翻涌得更厉害了。
他能清晰感知到,麾下的天魔军团正出现诡异的停滞——有的悬在半空,盯着凡人追狗的身影发怔;有的分裂出细小的黑雾,凝成朵歪歪扭扭的花;甚至有个刚化形的天魔,正偷偷模仿人类小孩,把石子往溪里扔。
“我们是哀悼之云!”他怒吼,黑雾掀起飓风,“快乐是错觉!存在即痛苦!”
回应他的,是碑下传来的哄笑。
几个村童举着烤糊的红薯追打,老猎户拍着大腿讲笑话,归食娘端着陶碗给断愿郎盛汤,汤里飘着片他念叨的肉——不知从哪儿来的肉。
黯语者的黑雾边缘,又绽开一朵花。这次是野菊,带着晨露的那种。
他低头,盯着碑顶那个裹着毯子的身影。
谭浩翻了个身,嘀咕道:“这地有点硬……得加个床垫。”话音刚落,整片大地突然软得像云,岩石长出绒毛,连篝火旁的石头都成了软乎乎的棉团。
“你究竟……是不是神?”黯语者的声音第一次出现颤抖。
谭浩闭着眼,毯子拉到头顶:“我不是神,我是值班的。现在轮到我睡觉了。”
星渊的风突然静了。
时间流速像被谁轻轻拨慢,晨雾飘得更慢,篝火的火星升得更高,连林诗雅手中的玉简都不再闪烁,只余淡淡的光。
黯语者僵在虚空里,黑雾不再翻涌——他第一次感到恐惧,不是怕死亡,而是怕自己……竟也有了打个盹的念头。
当谭浩的呼噜声轻轻响起时,星渊裂口处的天魔忽然全部静止。
它们望着碑下的人间烟火,望着那个裹毯子的身影,竟没有一个再往前踏出半步。
第七日的黄昏还很远,但此刻的星渊里,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