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6年10月,党中央一举粉碎了“四人帮”反革命集团的消息,如惊雷般传遍神州大地。
城市里锣鼓喧天,游行的队伍绵延不绝;乡村中炊烟袅袅处,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压抑多年的笑容,奔走相告这振奋人心的喜讯。
杨集镇也不例外,田埂上干活的农民放下锄头相互道贺,公社的广播里循环播放着庆祝的新闻,孩子们举着小红旗在街巷里奔跑嬉闹,整个镇子都沉浸在对新生活的热切期盼中。
可这份欢腾,却没能照进公社革委会主任陈家旺的心里。
他蜷缩在办公室昏暗的套间里,房门紧闭,任由外面的锣鼓声、欢呼声穿透墙壁,只觉得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。
他枯坐在木椅上,指尖的烟卷燃了又灭,烟灰落了满衣襟。“连‘四人帮’那样的大人物都能被揪出来审判,自己这个最多‘八品’的公社干部,还能躲得过?”
他喃喃自语,眼神里满是惶恐。陈家旺心里比谁都清楚,自己在杨集的名声早已臭不可闻——批斗老干部、欺男霸女、中饱私囊,桩桩件件都刻在乡亲们的心里,民怨早已积得像山一样高。
从那天起,陈家旺彻底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,整日惶惶不可终日。
他不敢再出门露面,怕撞见那些被他迫害过的人,只能躲在办公室或自家屋内,靠酒精麻醉自己,让浑浊的酒液暂时麻痹内心的恐惧。
到了晚上,酒意上涌,他便偷偷跑到几个“干女儿”屋中厮混。
那些小姑娘年纪尚轻,对时事缺乏敏感,迫于他的淫威,只能任由他作践。
清醒的时候,陈家旺也不是没想过自救。他知道,曾被自己迫害过的张景明,眼看就要平反复职。
虽说后来张大妮嫁给了侄子陈国强,他对张景明的关注少了些,但当初那些迫害手段,他自己想起来都心有余悸——让张景明顶着烈日挖河泥,在批斗会上肆意羞辱,没日没夜地让他写交待材料。
“张景明在我这遭了那么大的罪,怎么可能不记仇?”陈家旺越想越怕,可事到如今,也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。
这天,陈家旺揣着忐忑的心思,踅摸到了公社电影放映队。
陈国强正在整理放映机,看到三叔突然来访,心里便猜到了七八分。
“国强啊,”陈家旺搓着手,眼神躲闪,语气带着几分讨好,“我听说……你那老丈人最近要回县里任职了?”
陈国强点点头,没多说话。陈家旺见状,又往前凑了凑:“你看,当初我对张县长做的那些事,确实有点过分,也是被形势逼的嘛。县革委会主任当时就盯着他,我一个公社干部,哪敢不听他的话?”
他拉着陈国强的胳膊,近乎哀求,“现在他是你老丈人了,你能不能帮我在他面前递句话,求他高抬贵手,原谅我这一回?毕竟我和他一起同过窗、一起扛过枪。”
陈国强看着三叔那局促的样子,再没了往日的嚣张跋扈,心里五味杂陈。
虽说三叔做了不少坏事,但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,从小也疼过他。
“三叔,这话我倒是能去说,可当初您下手也太狠了!”陈国强叹了口气,“我丈人那时候被你弄的整日病恹恹的,走路跟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似的东倒西歪,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疼。”
“是是是,我知道错了!”陈家旺连忙点头,“你就帮我试试,探探他的口风,回头告诉我一声就行。”陈国强实在抹不开面子,只好答应下来。
当晚没有放映任务,张景明老两口特意来到女儿女婿家吃饭。
张大妮已经生了第三个孩子,两儿一女绕在桌旁叽叽喳喳,屋子里满是欢声笑语。
张景明看着女儿一家和乐融融的样子,再想到粉碎“四人帮”的喜讯,心情格外舒畅,席间特意跟陈国强讨了杯酒:“今晚得好好喝一杯,庆祝这好日子!”
陈国强陪着老丈人和自己母亲喝了几杯,趁着酒劲,试探着提起了陈家旺的事:“爹,您说现在这形势,像三叔那样的造反派头头,还能保得住位置吗?”
张景明夹菜的手顿了顿,目光沉了沉:“保不住。他在杨集干的那些事,民愤太大,拨乱反正迟早会查到他头上。”
陈国强心里一紧,又追问道:“那以后您到县里任职,能不能……能不能放过他一马?毕竟他是我亲三叔。”
张景明放下酒杯,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:“我和他没有私怨,当初他迫害我,说到底也是被形势所逼。但他的事,得由上级审查定夺。真要是查出来有罪,那他就得伏法;要是没罪,才能安稳过日子。这得由人民来审查,由历史来评判,历史的审查从来都是公正的。”
陈国强听了这话,便不再多言,只是默默陪着喝酒,心里清楚三叔的事,终究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。
第二天,陈国强把老丈人的原话告诉了陈家旺。
陈家旺听完,半晌没出声,指间的烟卷烧到了手指才猛地回过神来。
他知道张景明的性子,刚直不阿,说一不二,再去求情也多半是白费功夫。
可他心里又揣着一丝侥幸:这年头,像他这样的公社造反派头头又不是个例,到处都是,俗话说“法不责众”,说不定能靠着这股“众势”躲过一劫。
就在这既惶恐又侥幸的纠结里,陈家旺惴惴不安地挨到了1977年的春节。
他原本盘算着,要去张景明家磕个头、赔个罪,可思来想去,终究还是放弃了——事到如今,再多的道歉也显得虚伪,倒不如让时间来决定自己的命运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全国范围内的拨乱反正有条不紊地推进着,各地都在清理大案冤案。
但这股势头一般都是从中央、省市县逐级往下推进,杨集这样的小镇暂时还没被真正波及。
除了极个别民愤极大的被先行处理,像陈家旺这样的人,暂时还不在清理范围内。
可越是这样,陈家旺心里越煎熬,整日坐立难安,生怕哪天公安人员就找上门来。
这期间,张景明果然如期回到县里重新履职,担任淮海县县委副书记,成了县里的第三号人物。
“四人帮”倒台的消息刚一传开,市委组织部的人便匆匆来到他家,把市里的决定当面告诉他。因此,他比外界更早知晓了自己即将走上新的岗位。
在杨集的后几年,随着不再遭受批斗和冲击,他的生活趋于安稳,身体也在调养中渐渐恢复了硬朗,完全能够胜任新岗位的要求。
张大妮也凭借着扎实的教学功底,从代课教师顺利转为了民办教师,在杨集中学教英语,深受学生和家长的喜爱。
张大妮的弟弟张光辉,也在1978年恢复高考后,如愿考上了大学,让张景明一家倍感欣慰。
其实张大妮当初也动过参加高考的念头,她原本就已经读了三年大学,基础扎实。
可看着家里三个年幼的孩子,丈夫陈国强在公社上班整日忙碌,婆婆已经六十多岁,还是小脚,根本无力照顾孩子,她犹豫了很久。
后来征求了父亲张景明的意见,张景明劝她:“教书育人也是积德的事,你现在教得好好的,孩子们也离不开你。真要是想深造,以后有的是机会。”
张大妮想想也是,自己对英语教学已经得心应手,丈夫和婆婆对她又疼爱有加,家庭和睦美满,何必再去折腾?
于是便安下心来,继续留在杨集中学任教,踏踏实实地过着舒心安稳的日子。
就在杨集人渐渐适应了这平静向好的生活,把那些动荡岁月的阴影慢慢淡忘时,1979年夏,一条消息突然像惊雷般在小镇上炸开,让所有人心头一震——县公安局打电话到杨集派出所,让国强娘立刻前往县里。
张所长接到电话时,正在院子里浇花,一听这话,手里的水壶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他不敢耽搁,连忙跑到隔壁的公社电影队,气喘吁吁地找到正在检修设备的陈国强:“国强,快!县公安局来电话,让你娘立马去县里一趟!”
陈国强心里猛地一沉,手里的工具差点滑落:“张所长,这是咋回事?为啥找我娘?还是公安局?”
“我也不清楚,”张所长抹了把额头的汗,“县局就说你们生产队的杨秀珠的要见她。”
“杨秀珠?”陈国强像被雷击了一样,愣在原地。
听说他前几年就去了南方谋生,自那以后便再也没有了音讯,怎么会突然在县公安局,还要见自己的母亲?
“张所长,你没听错?她真是要见我娘?”陈国强还是不敢相信。
“千真万确,他们说她牵涉到一个投机倒把的大案子!”张所长点点头,“县局的人特意强调了,杨秀珠要见她,让你娘尽快过去,你要是方便,最好陪她一起去,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陈国强不敢怠慢,心里七上八下的,一边琢磨着到底出了什么事,一边火急火燎地赶回家。
国强娘正在院子里喂鸡,听儿子一说,手里的鸡食盆差点扔在地上:“秀珠妹子?她咋会在公安局?她不到了南方?咋就投机倒把了?”
“我也不知道,”陈国强扶着母亲的胳膊,“娘,咱别多想了,赶紧收拾一下,我陪你去县里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母子俩简单收拾了一下,便匆匆赶往县城。
一路颠簸,国强娘心里翻江倒海,满脑子都是杨秀珠当年的样子:梳着齐耳短发,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,带领着女社员们下地干活,喊口号时声音洪亮,一点不比男人差。
这样一个能干的女人,怎么会落到公安局手里?
到了县公安局,说明情况后,一名公安干警带着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,来到羁押室门口。“进去吧,注意点,别聊太久。”
干警打开门,叮嘱道。国强娘深吸一口气,拉着儿子走了进去。
羁押室里灯光昏暗,墙壁斑驳,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。靠墙的凳子上,坐着一个戴着手铐的女人,正是杨秀珠。
看到杨秀珠的那一刻,国强娘和陈国强都愣住了。
此时的杨秀珠还不到四十岁,可模样却和当年判若两人。
她没有农村妇女常见的蓬头垢面、风吹日晒的痕迹,皮肤白净细腻,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上衣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保养得极好,眉宇间带着几分大城市女人的体面与从容,完全没了当年那个风风火火、带头下地干活的妇女队长的模样。
杨秀珠看到国强娘,原本平静的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,眼神里有愧疚,有无奈,还有一丝释然。
“嫂子……”她低声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。
国强娘这才回过神来,快步走上前,眼眶微微发红:“秀珠妹子,你咋在这里?你不是去南方了吗?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啥?”
杨秀珠深吸一口气,指尖紧紧攥着衣角,像是在回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。
“那年,我被批斗游街,在杨集实在没了活路。身上就带着光辉给我的几块钱。”她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,“那时候想着南方机会多,能挣点钱,可到了那边才知道,人生地不熟的,日子根本不好过。钱很快就花光了,而且他们讲话,像鸟语,叽叽喳喳的,一句也听不懂,人地两生,只能在一户私人家里租房住。”
她顿了顿,眼神黯淡下来,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:“后来……房费实在付不起了。房东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,还有隔壁那个邻居,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……他们看我一个女人孤身一人,就起了坏心思。那天,我被他们下了药,醒来后才知道……被这两畜生给……给糟蹋了。”
说到这里,杨秀珠的眼泪掉了下来,顺着脸颊滑落,砸在衣襟上。“我当时真的活不下去了,觉得这辈子都毁了,一时糊涂,就……就把房东。”说着,她用戴了戴手铐的右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姿势。
国强娘倒吸一口凉气,捂住了嘴,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。
陈国强站在一旁,心里五味杂陈,既同情杨秀珠的遭遇,又震惊于她的举动。
旁边的公安干警皱了皱眉,没出声,只是低头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。
杨秀珠擦了擦眼泪,继续说道:“之后,连夜从广州逃了出来。一路上东躲西藏,后来在火车站遇到了一个姓叶的男人,五十多岁,会讲普通话,对我挺好。我当时走投无路,就跟了他。”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,“后来才知道,他是有老婆的,可那时候我已经怀上他的孩子,已经没有退路了,只能跟着他过。”
“不过,他对我真的很好,因为我帮她生了一个儿子。”杨秀珠抬头看了看国强娘,眼神里满是期盼,“他的婆娘一连帮她生了四五个丫头。可他和我在一起,我一下就帮她生了个儿子。他觉得我是他的福星,所以对我和儿子一直很好。”
国强娘哽咽着问道:“他对你和儿子这么好,那你咋会被抓回来?还牵扯上了投机倒把?”
“我们后来靠倒卖布票过日子,”杨秀珠叹了口气,“南方做生意的人多,布票紧俏,能挣点差价。上次被抓,是因为我们交易的时候被盯上了,我替他挡了一下,就被抓了。他们说我这是投机倒把,而且数目巨大,情节特别严重。”她的声音有些发抖,“我听公安说,现在对投机倒把查得严,情节特别严重的要判死刑……我可能……可能活不成了。”
国强娘的心猛地一沉,眼泪掉得更凶了:“妹子,你咋这么命苦啊……”
“嫂子,我现在啥也不求了,”杨秀珠握住国强娘的手,眼神恳切,“我唯一放心不下的,就是我的一对儿女。他们都是无辜的,嫂子……如果你条件允许,你能不能善待他们兄妹?就当是可怜可怜我这个苦命人。”
“另外,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,就是光辉。我给他带了绿帽子,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。你以后要是见着他,替我对他道个歉,说我这辈子没做好,下辈子当牛做马,一定好好当她的婆娘。”
国强娘用力点头,泪水模糊了视线:“妹子,你放心,你这两个孩子,我肯定会待他们好的,不会让他们受半点委屈。光辉那,我也会把话带到的。”
杨秀珠这才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,可很快又被泪水淹没。“谢谢你,嫂子,有你这句话,我死也瞑目了。”
公安干警看了看表,敲了敲桌子:“时间到了,谈话结束。”
铁门被拉开,两名干警走进来,准备带杨秀珠离开。走到门口时,杨秀珠回头看了国强娘一眼,那眼神里有不舍,有愧疚,还有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眷恋。
国强娘看着她被带走的背影,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。
母子俩走出公安局,天色已经暗了下来。一路上,两人都没说话,心里沉甸甸的。
陈国强能感受到母亲的悲痛,也能理解杨秀珠的绝望,可法律无情,犯下的错终究要付出代价。
回到杨集后,国强娘好几天都茶饭不思,整日以泪洗面。
陈国强也把这件事埋在心里,没敢到处声张,可消息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,很快在淮海县传开了。
人们议论纷纷—— 有人同情杨秀珠的遭遇,说她就因为倒卖点布票就要被杀头;
也有人骂她,说她该死,和婆家侄儿偷情不说,又跑到南方嫁了个老头,还做起了投机倒把的生意,触犯法律就该受惩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