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两人窃窃私语之际,那只精致的羽觞又随着蜿蜒的水流漂动起来。
这一次,酒杯在一块青石旁打了个转,稳稳地停在了一位身穿蓝袍、面容清瘦的文士面前。
“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,柳随风!”
有人认出了此人,立刻高声叫道。
那柳随风显然也是有备而来。他从容起身,对着上首的吴王和四周的同道拱了拱手,神情颇为自得。
“承蒙各位抬爱。既是离别之题,在下便献上一首《枫江别》。”
他清了清嗓子,抑扬顿挫地吟道:
“枫老坠寒秋,津亭系画舟。
烟波从此去,孤月共谁游?”
这首诗短小精悍,意境清幽,虽不如沈婉盈那首华丽,却也别有一番风味,尤其是最后一句“孤月共谁游”,更是道尽了离别的孤寂。
“好诗!好诗啊!”
“不愧是江南才子,这意境,绝了!”
四周的叫好声再次响起,气氛也随之推向了高潮。
然而,就在这一片赞誉声中,坐在不远处的顾谢却是冷笑了一声。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,目光越过人群,像把钩子一样死死地盯在了洛序身上。
“有些人的诗是意境,有些人的诗,怕就是笑话了。”顾谢的声音不大,却正好能让周围一圈人听得清清楚楚。
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,那只羽觞仿佛是听懂了顾谢的心声一般,晃晃悠悠地顺流而下,不偏不倚,正好停在了他的面前。
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位新科状元身上。大家都知道,顾谢是安王门生,才华横溢却又狂傲不羁。刚才洛序进场时两人的那番眼神交锋,不少人都看在眼里。
顾谢慢条斯理地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绯色的官袍。他并没有急着作诗,而是先似笑非笑地看了洛序一眼,那眼神里的轻蔑,浓得化不开。
“既然轮到了本官,那本官也来凑个热闹。”顾谢声音清朗,带着一股子傲气,“刚才听了沈小姐和柳兄的佳作,都是伤春悲秋之语。本官这首《折柳别》,倒想劝劝某些人,有些事,若是做不来,还是不要勉强的好。”
他说完,背负双手,在大厅中踱了两步,朗声吟道:
“折柳送行舟,江天起暮愁。
无根同散絮,逐浪不回头。”
前四句一出,众人还在点头,觉得这状元郎确实有两把刷子,把离别那种飘零无依的感觉写得很透。
可紧接着,顾谢话锋一转,目光直直地刺向洛序,语调也变得阴阳怪气起来:
“笛里烟波迥,樽前日月浮。
临歧休作赋,零落恐成讴。”
最后这一联一出,原本热闹的流觞亭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。
懂行的人都听出来了。这哪里是在写离别,分明就是在指桑骂槐!
“临歧休作赋”,是在警告某些人(洛序),到了关键时刻(或者这种雅集场合),就别不知天高地厚地乱作诗了。“零落恐成讴”,那是说你写出来的东西,恐怕最后只能沦为笑柄,被人当成歌谣传唱取笑。
这是赤裸裸的打脸!是在嘲讽洛序一个武夫,也配来这种文人雅集?也配谈什么诗词歌赋?
坐在上首的沈婉盈微微蹙眉,她虽高傲,却也觉得顾谢此举有些失了风度。
梦凝更是脸色一白,担忧地看向洛序。她知道洛序有才,但这种当众的羞辱,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。
“这顾谢,心胸也太狭隘了些。”少卯月手中的折扇“啪”的一声合上,冰蓝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悦,“仗着有点才华便目中无人,安王选的人,果然都随他。”
她转头看向洛序,却发现这位当事人不仅没有暴跳如雷,反而正一脸玩味地盯着那个还在水里打转的酒杯。
“洛兄?”少卯月试探地叫了一声,“若是觉得难堪,朕……咳,我可以帮你解围。”
“解围?为什么要解围?”洛序转过头,冲着少卯月灿烂一笑,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,“有人把脸凑上来让我打,我要是不动手,岂不是太不给状元郎面子了?”
说完,他竟是不等那羽觞继续漂流,直接大步上前,在那众目睽睽之下,伸手入水,一把将那只羽觞捞了起来!
“哗啦——”
水花四溅。
这一举动粗鲁至极,完全破坏了曲水流觞的雅致规矩。
顾谢见状,立刻冷笑道:“洛将军这是何意?莫非是被本官说中了心事,恼羞成怒,要砸了这流觞亭不成?”
周围的士子们也开始窃窃私语,指指点点。
“就是啊,武夫就是武夫,一点规矩都不懂。”
“这是文人雅集,他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!”
洛序无视周围的议论,端着那只湿淋淋的酒杯,仰头将里面的残酒一饮而尽。
“痛快!”
他大喝一声,随手将酒杯往地上一扔,“当啷”一声脆响,震得众人心头一跳。
“顾状元刚才那首诗,意思本将军听懂了。”洛序似笑非笑地看着顾谢,一步步朝他走去,身上的气势随着步伐节节攀升,“你是觉得,我们这些当兵的,只配在沙场上流血拼命,不配在你们这些文人面前舞文弄墨,是吧?”
顾谢被他身上的气势逼得退了半步,但依然强撑着说道:“本官可没这么说,是将军自己对号入座。”
“好一个对号入座!”
洛序猛地停下脚步,环视四周。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锦衣华服的才子佳人,扫过那些精美的糕点美酒,最后落在了远处那波光粼粼的曲江池上。
“你们在这里无病呻吟,伤春悲秋,为了送个别就要死要活。可你们知道,在北境,在边疆,那些为了守护你们这份‘闲情雅致’的将士们,他们是怎么送别的吗?”
洛序的声音低沉而有力,穿透了流觞亭的每一个角落。
“既然状元郎觉得本将军只会打打杀杀,那本将军今日就送你一首诗,让你见识见识,什么叫真正的‘离别’!”
他深吸一口气,脑海中浮现出北境那漫天的风雪,那染血的战旗,还有那些战死沙场的兄弟们豪迈的笑脸。
“葡萄美酒夜光杯!”
第一句一出,声如洪钟,震耳欲聋。
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。这一句,虽然辞藻华丽,但那种扑面而来的画面感,那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豪奢,瞬间就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。
洛序大步走到桌案前,拿起一壶酒,直接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,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,打湿了衣襟,却更显狂放。
“欲饮琵琶马上催!”
第二句,节奏骤然加快。仿佛能听到那急促的马蹄声,那催人出征的琵琶声。酒还没喝完,战鼓已响,那是何等的紧迫,何等的决绝!
顾谢的脸色变了。沈婉盈的眼睛亮了。梦凝的手紧紧抓住了衣角。
少卯月手中的折扇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,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里,倒映着那个狂放不羁的身影,异彩连连。
洛序猛地转过身,目光如电,直视着顾谢那张苍白的脸。
“醉卧沙场君莫笑!”
这一句,带着三分醉意,七分狂傲。战死沙场又如何?醉死沙场又如何?那是男儿的归宿,是战士的荣耀!你们这些躲在温柔乡里的人,有什么资格嘲笑?
最后,洛序的声音低沉了下来,带着一种苍凉入骨的悲壮,缓缓吐出最后一句:
“古来征战——几人回?”
古来征战几人回。
这一句问出,整个流觞亭死一般的寂静。
风停了,柳絮也不飘了。
刚才那些还在为了“烟波”、“孤月”而感伤的才子佳人们,此刻一个个张大了嘴巴,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。
在这首诗面前,刚才那些所谓的“离别之作”,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苍白无力,矫揉造作。
这是用血与火写成的诗!是用无数将士的白骨堆出来的意境!
顾谢的脸涨成了猪肝色,他张了张嘴,想要反驳,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。在那股铺天盖地的豪迈与悲壮面前,他那点引以为傲的文采,被碾压得粉碎。
“好!”
一声清脆的喝彩打破了寂静。
少卯月率先鼓起掌来,她看着洛序,眼神中毫不掩饰的赞赏:“好一个‘醉卧沙场君莫笑,古来征战几人回’!这才是大虞男儿该有的气魄!这才是真正的边塞风骨!”
随着她的带头,四周掌声雷动,喝彩声直冲云霄。
“洛将军威武!”
“这才是真诗!听得我热血沸腾!”
就连一向高傲的沈婉盈,此刻也站起身来,对着洛序盈盈一福,眼中满是敬佩。
而在这一片喧嚣中,洛序只是淡然一笑,擦了擦嘴角的酒渍,看都没看顾谢一眼,转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