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一十二章 烟火人间
六月初三,白狼部的马到了。
五百匹马,清一色的枣红色,个高腿长,站在北门外嘶鸣,喷着响鼻,把地面都踏得震动。朔州城的人都出来看,挤在城墙上,挤在街口,指指点点,议论纷纷。
秦老伯也在人群里,眯着眼看了半天,对旁边卖炊饼的王寡妇说:“好马!比咱们朔州那些驮马强多了,你看那腿,那腰……”
王寡妇不懂马,但她懂价钱:“这一匹得卖多少银子?”
“少说五十两。”秦老伯咂咂嘴,“五百匹,那就是两万五千两。陈大人这回赚大了。”
“可咱们得给人家炮啊。”旁边铁匠铺的张铁匠插话,“十门炮呢,也不便宜。”
“炮是租,不是给。”秦老伯纠正,“租三个月,还能收回来。马可是实打实给咱们了。”
正说着城门开了,熊猛带着一队兵出来验马。巴图跟在旁边,他是草原人懂马,一匹匹看过去,摸腿,看牙口,查蹄子。
“将军,都是好马。”巴图看完,对熊猛说,“三到五岁的壮马,没病没伤,调教得也好。”
熊猛点头,对白狼部带队的老者道:“马我们收了,炮明天出城,你们派人来接。”
老者抚胸行礼没多话,带着人走了。
马群被赶进城里新扩的军马场,那地方原是片荒地,去年才平整出来,搭了马棚,挖了水槽。马一进去,顿时热闹起来,嘶鸣声,蹄子刨地声,混成一片。
陈小乐去看了趟,马确实好,皮毛油亮,眼神清亮,是好战马。有了这些马,骑兵营就能从一千二百人扩到两千人。
从马场出来,他没回衙署,拐进了西街。
西街是这半年新热闹起来的地方,原来这儿只有几家铁匠铺、木匠铺,现在多了茶馆、饭庄、杂货铺,甚至还有家“草原货栈”,专门卖皮子、奶疙瘩、风干肉。
巴图阿妈的奶茶铺子就开在这儿,铺面不大,就一间屋,摆着四张桌子,门口挂个木牌子,上面用汉文和草原文写着“卓玛奶茶”。
陈小乐进去时,里面坐着三四个人,有朔州本地的老人,捧着碗慢慢喝;有黑山部的商人,一边喝一边跟同伴说话;还有个蒙学堂的学生,面前摊着本书,边看边喝。
“大人来了!”巴图阿妈在灶台后忙活,见陈小乐进来,赶紧擦手,“您坐,我给您煮碗新的。”
“不用忙。”陈小乐在靠窗的位置坐下,“就喝普通的。”
一碗热奶茶端上来,奶白色,面上浮着层薄薄的奶皮,香气扑鼻。陈小乐喝了一口,浓,醇,带点咸味,确实跟汉地的茶不一样。
“生意怎么样?”他问。
“还行。”巴图阿妈脸上带着笑,“开头几天没人敢喝,说味道怪。后来有几个草原商人来喝了,说正宗,慢慢就有人尝了。现在一天能卖五六十碗。”
一天五六十碗,一碗两文钱,除去本钱,能赚三四十文。不多,但够母女俩生活了。
正喝着,外面进来个人,是林文澜。他这几天常往西街跑,说是要“体察民情”。见了陈小乐,他行了个礼,也在旁边坐下,要了碗奶茶。
“林先生觉得这奶茶如何?”陈小乐问。
“初喝不惯,再喝上瘾。”林文澜说得实在,“江南的茶清雅,这奶茶浓烈,各有千秋。学生正在写篇《北地饮馔记》,这奶茶要记上一笔。”
陈小乐笑了,这书生有意思,不摆文人架子,真肯往下看,往实处写。
两人正说着,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声,陈小乐探头一看,是几个工匠模样的人,抬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从街那头过来——是台蒸汽抽水机,但比原来那台小了一圈,也精致了些。
“让让!让让!”领头的是王铁匠,石头走后他管着匠作营,这会儿满脸兴奋,“新改的!轻了三成,抽力还大了!”
人群跟着看热闹,抽水机被抬到街口一处公用水井旁——这井是去年新打的,深,水甜,但打水费劲。王铁匠指挥人架好机器,接上皮管,塞进井口,然后点火。
炭火在炉膛里烧起来,咕嘟咕嘟的水汽声渐渐响起。等了约莫一刻钟,机器忽然“噗嗤”一声,活塞动了,接着,井水顺着皮管哗哗流出来,流进事先准备好的木槽里。
围观的百姓一阵惊呼。
“真出水了!”
“比人打快多了!”
“这玩意儿能用多久?”
王铁匠抹了把汗:“只要炭够,能一直抽!一天能抽干三口这样的井!”
陈小乐走过去看,水流很急,清澈,在木槽里打着旋。他伸手掬了一捧,凉,甜。
“西山矿那边试了吗?”他问。
“试了!”王铁匠眼睛发亮,“五台机器下去,三个最深的巷道都能抽干!矿工说,这下能往更深里挖了,煤产量至少能增三成!”
好事!陈小乐拍拍他肩膀:“辛苦了。”
“不辛苦!”王铁匠咧嘴笑,“就是铸铁的活塞还是容易坏,得常换,要是能用铜的……”
“铜快有了。”陈小乐说,“再等等。”
从西街出来,陈小乐去了趟蒙学堂。今天学堂里热闹,不是读书声,是争吵声——林文澜带来的那几个江南士子,正跟朔州本地的几个先生在辩论。
辩的是“格物致用”。
江南士子引经据典,说“格物”是格心中之理,不是格外物;朔州先生拍桌子,说“不格外物,何以知理?不看稻谷如何生长,何以知农事?不观火炮如何造作,何以知力学?”
两边争得面红耳赤,底下的学生有的听呆了,有的偷笑,还有的在纸上记——这是陈小乐定的规矩:学堂里许辩论,但要记下来,整理成册。
陈小乐在窗外听了会儿没进去,这种争论是好事,理越辩越明。
从学堂出来,天色渐晚。街边的店铺陆续点起灯,炊烟袅袅升起,空气里飘着饭菜香。
陈小乐慢慢往回走,路过一家新开的“织工坊”时,听见里面传来织机声,咔嗒咔嗒的,像雨打芭蕉。这是苏小小从江南请来的女工,用的是改良过的织机,一天能织三丈布,比原来快了五成。
再往前走,是“格物书坊”。门还开着,里面有几个学生在挑书——不全是四书五经,有算术入门,有农事要诀,甚至还有本《火炮浅说》,是石头口述、吴尘整理的,薄薄一册,卖得最好。
书坊掌柜认得陈小乐出来行礼,陈小乐摆摆手,走进店里。书架是新打的樟木,散发着淡淡的香味。书摆得整齐,分类清楚,最显眼的位置摆着林文澜刚刻印的《朔州见闻录》,翻看的人不少。
“卖得好吗?”陈小乐问。
“好!”掌柜笑道,“印了五百本,三天就卖了一百多。好些人买了寄去外地,给亲戚朋友看。”
陈小乐拿起一本,翻了翻。书的内容写得朴实,没有华丽辞藻,就是平实地记录:朔州的城墙怎么筑的,田怎么种的,炮怎么造的,学堂怎么教的,后面还附了几幅图,画得细致。
“有人骂吗?”他问。
“有。”掌柜老实说,“前几天有个老秀才来,翻了几页,骂‘离经叛道’,摔门走了。但更多人觉得新鲜,买了看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陈小乐放下书,“有人骂,说明有人看。都叫好,反倒假了。”
从书坊出来,天彻底黑了。星星一颗颗亮起来,密密麻麻的,像撒了一把银粉。
陈小乐站在街心,看着这座城。
三年前,这里只有土墙矮房,百姓面黄肌瘦,街上半天见不着几个人。
现在,城墙高了,街道宽了,店铺多了,人脸上有了血色,眼里有了光。
还有了奶茶铺子,织工坊,书坊,学堂里有了争论,匠作营里有了新机器。
这不仅仅是一座城,这是一个正在生长的东西——新的活法,新的规矩,新的希望。
他想起林文澜那句话:“除了科举八股,除了清谈玄理,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活法。”
也许,这就是那种活法。
虽然还小,还弱,还四面受敌。
但它活着,在长。
陈小乐深吸口气,夜风清凉,带着烟火气,饭菜香,还有远处飘来的、隐隐的读书声。
他转身,往衙署走去。
路还长,但今晚,可以睡个好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