帝国格物博文大学苑（原阿房宫址）的筹建正如火如荼，夯土筑基的号子声与搬运木石的响动，取代了昔日规划中奢靡的雕琢之音。蓝图上的殿阁楼台，正逐渐转化为未来实验室、讲堂、藏书楼与宿舍的雏形。这片土地承载的野心，从个人的极尽享乐，转向了文明的积累与传承。
然而，在这宏大变革的背景下，一个始终悬而未决、且随着时间推移愈发紧迫的问题，如同幽灵般萦绕在帝国最高决策者的心头——继承人。
那本来自未来的“史书”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，胡亥与赵高的名字如同毒刺。尽管黑冰台持续不断的监控显示，胡亥依旧沉溺玩乐，赵高虽暗中经营但其沙丘之谋的关键条件（始皇暴毙、遗诏被篡）因嬴政的健康和马小云的存在已发生根本改变，但阴影从未散去。更何况，史书揭示的不仅是某个皇子的失败，更是整个继承体系的脆弱与帝国在权力交接时的惊天危机。
这一夜，兰林殿书房内，灯光柔和。马小云与嬴政对坐，案上并非酒肴，而是几卷关于学苑营建进度的简报和一幅初步的学科规划草图。但两人的话题，却渐渐从具体的工事，转向了更深远、也更敏感的方向。
“……学苑首批生徒的遴选标准，还需兄长最终定夺。小弟以为，除却聪颖，心性务实、不好高骛远、能沉心格物者，尤为可贵。马小云谈及正事。
嬴政微微颔首，目光却有些飘远，似乎心有所虑。片刻沉默后，他忽然开口，声音低沉：贤弟，学苑是为未来储才。然，朕之江山，未来终究需人执掌。你我兄弟，肝胆相照，有些事，朕想听听你的看法。
马小云心下一动，知道最关键的话题终于被摆上了桌面。他放下手中简报，神色郑重：兄长所指，可是……国本承继之事？
正是。嬴政并不讳言，他身体微微前倾，烛火（他坚持在私人谈话时用传统烛火，或许觉得更有人间气息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，那书中之事，你知我知。胡亥……确非良选。然则，朕之诸子，谁可托付这万里江山，承载你我开创之新局？
他顿了顿，语气中透出一丝罕见的疲惫与迷茫：此事，关乎大秦命脉，朕不得不慎之又慎。贤弟来自……后世，见识超卓，且旁观者清。朕想听听，依你之见，朕之诸子，何人堪当大任？又或者……他眼中锐光一闪，是否有朕未曾想到的……其他可能？
马小云知道，这是嬴政对他最高级别的信任与咨询。他沉吟片刻，没有直接回答，而是道：兄长，请容小弟先逐一析之，若有偏颇，兄长指正。
可。
长公子扶苏。马小云首先提起这个名字，“其人性情仁厚，宽以待人，在北疆与蒙恬将军相处融洽，颇得军心民心。然，其理念与兄长现行之策，尤其是重法度、抑儒术、集权中央之根本国策，颇有抵牾。他数次上书谏阻焚书、质疑严刑，亲近儒生，主张怀柔。若继位，恐有改弦更张、动摇国本之虞。此其最大隐忧。他客观陈述，不带褒贬。
嬴政脸色阴沉，缓缓点头：扶苏……仁孝有余，刚断不足。心肠太软，易为腐儒所惑。朕将他遣往北疆，亦有磨砺之意，奈何其性难移。守成或可，然值此变革开拓之际，他……非开拓之主。 语气中带着失望与复杂。
公子高、公子将闾等年长诸子。马小云继续，皆受良好教诲，通晓律令，行为循规蹈矩。然，多为守礼安分之辈，才干中平，无特别卓异之处。继承大统，或可维持现状，但难以驾驭如今日新月异之局，更难推行兄长与小弟谋划之深远变革。且……彼等与朝中旧有势力（如部分宗室、保守官僚）盘根错节，恐易受掣肘。
嬴政冷哼一声：彼等？不过是锦绣堆里养出的循吏之才，能治一部一郡，岂能御天下？更遑论理解贤弟所带来之物、之学、之视野。 显然，这些儿子在他心中分量不重。
那么，幼子胡亥。马小云提到这个名字时，语气平淡，却让嬴政眼神骤然锐利。其年最幼，备受宠爱，故而心性骄纵，不学无术，耽于享乐，毫无担当。史书所载，已将其昏聩刻画入骨。黑冰台所报，亦无二致。此人若继位，非但不能守成，必为奸佞所乘，倾覆社稷，断送兄长一切心血。此乃绝不可选之人。 他给出了最明确的否定。
嬴政面沉如水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，显然对胡亥的劣性心知肚明，且深恶痛绝。此子……朕已严令赵高不得纵容，然朽木难雕。若非……唉！ 他未尽之言里，或许有一丝为人父的无奈，但更多的是帝王的冷酷判断。
如此看来，马小云总结道，依现有诸皇子观之，扶苏理念不合，余者才具平庸，胡亥则纯属祸胎。似乎……并无完全符合兄长期待，既能守住大秦法度根基，又能理解并推动新学新政、胸怀寰宇之志的继承人。
书房内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。嬴政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阴晴不定。马小云的话，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，将他子嗣的状况血淋淋地摊开，结论令人沮丧。
良久，嬴政喟然长叹：莫非……朕当真后继无人？天欲亡我大秦乎？一股深沉的悲凉与不甘涌上心头。他奋斗一生，横扫六合，如今更得天外之助，眼见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盛帝国正在孕育，却可能因继承人之弊而功亏一篑！
兄长且慢悲观。马小云适时开口，语气转缓，小弟方才所言，乃是基于现有诸皇子，且基于传统的嫡长或择贤（于众子中）继承之制。
嬴政猛地抬头：贤弟之意是……？
小弟斗胆一问，马小云目光清澈，“兄长所虑之继承，首要者，是血脉延续，还是江山永固、新政延续？
自然是后者！嬴政毫不犹豫，“朕之子嗣，若不堪大任，朕宁可将江山托付于能者！只是……这能者何在？又如何能名正言顺，避免动荡？这才是问题的核心。打破血缘继承，带来的权力真空和合法性危机，可能比一个平庸的继承人更加危险。
马小云缓缓道：这便是小弟所说的‘其他可能’。其一，扩大选择范围，不仅限于皇子。 可在宗室近支、功臣子弟中，遴选出类拔萃、年轻聪慧、且对新学新政有领悟、有热忱者，加以特殊培养。帝国大学苑，或许便可成为选拔与培育此类‘储才’的摇篮。观其心性能力，多年后再定人选。
嬴政眼中光芒闪动，这无疑是一个打破窠臼的思路。然则，名分终究是难题。
所以需要制度铺垫。马小云继续，兄长可逐步在朝堂、在学苑、乃至在民间，宣扬为江山择贤能之理念，淡化纯粹的血缘决定论。同时，建立一套更为客观、更注重实际能力与新政契合度的考察、评议机制。这需要时间，但大学苑的学子，便是未来支持这种新理念的基石。
他顿了顿，说出更关键的一点：其二，也是小弟认为眼下或可并行之法——并非急于确定某一人，而是建立一个继承集体或辅政核心。
继承集体？嬴政皱眉。
正是。马小云解释道，选定数位核心人选，未必是皇子，可包括如蒙恬这般忠诚且对新事物不排斥的军方重臣，如李斯（若其能彻底转变）或新一代精通律法且支持变革的文官领袖，以及从大学苑中脱颖而出的、真正理解新学的年轻俊杰。以诏令或成立专门机构的形式，明确其在新君继位后（无论新君是谁）的辅政、决策与监督之权，确保国策，尤其是涉及新学、农改、外交开拓等关键领域的政策，能够延续，不被轻易推翻。
这……”嬴政陷入深思。这类似于一种集体领导或顾命大臣制度的升级版，但更强调对特定政策方向的维护，而不仅仅是权力的平衡。
其三，马小云的声音压得更低，却字字千钧，兄长，您如今身体康健，精力旺盛，何愁没有时间？ 十年，二十年，甚至更久。有如此漫长的时间，足以在更广阔的范围内观察、培养、考验出真正合格的继承人，也足以将新的制度理念潜移默化，深入人心。时间，是您此刻最大的优势。
最后这句话，如同醍醐灌顶，瞬间冲散了嬴政心中大部分的焦虑与阴霾。
是啊！他不再是那个沉疴缠身、自知时日无多的暮年帝王！马小云给了他健康，也给了他最宝贵的时间！他何必急于在“都不够满意的现有选项中做出痛苦抉择？他完全可以用五年、十年的时间，亲手打造、筛选出最符合他理想与帝国未来的接班人，无论是血缘子嗣，还是选拔的贤才，或者是一个可靠的领导集体！
希望之火重新在嬴政眼中燃烧起来，比烛光更加明亮。
贤弟一言，令朕茅塞顿开！他长身而起，在书房内踱步，思路豁然开朗，“不错！朕有时间！朕可亲自掌舵，从容布局！大学苑是选才育才之地，亦是孕育新思想之所。朕要看的，不是现在哪个儿子更合适，而是未来十年，谁能在朕的眼皮底下，在这大争之世、变革之潮中，脱颖而出，证明自己配得上这江山！
他停下脚步，目光灼灼地看向马小云：至于制度……贤弟可详加思虑，拟个条陈。朕要的，是一个既能避免主少国疑、权臣擅政，又能确保国策不因人废、开创之风得以延续的……长久之法！
小弟领命。马小云躬身应道。他知道，关于继承人的问题，并未就此解决，但已经从一个迫在眉睫的选择题，转变为一项长期的、系统的培养与制度建设工程”。这或许，才是对抗那“历史惯性”最有效的方式。在稳定而健康的第一代领袖带领下，用足够的时间，去重塑继承的逻辑与帝国的未来。光明之下，不仅器物在变，思想在变，连最核心的权力传承规则，也开始了悄然却深刻的演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