瑶姬织就的安魂之梦,如同甘霖滋润了西岐军民几近干涸的精神,驱散了连日鏖战积累的疲惫与绝望。黎明时分,当人们从深沉安详的睡梦中醒来,眼中重新燃起了久违的光彩,一种被洗涤过的、更加坚韧的信念在城中悄然滋生。昨夜的法则层面交锋,无形中淬炼了他们的意志,使得信念壁垒与百家光辉都显得更加凝实。
然而,归墟的意志,如同最狡猾的猎手,一击不中,便立刻转换目标。它似乎意识到,从外部强攻这团结一心、精神得到恢复的西岐,代价高昂且成效不彰。于是,它将那冰冷而充满恶意的触角,转向了另一个方向——那些支撑起西岐防线、意志最为坚定的核心人物内心,最深、最暗的角落。
“画壁幻境”针对的是记忆与情感的显性层面,而这一次,归墟要挖掘的,是连他们自身都未必清晰察觉,或刻意压抑、回避的……心魔。
最先出现异常的,是雷震子。
这位身负风雷双翼、勇猛无匹的战将,在昨夜的安眠后,本应精神焕发。但清晨操练时,他挥动黄金棍的动作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暴躁与狠厉,风雷之力失控般四溢,险些伤到身旁的同袍。他双目隐隐泛着不正常的赤红,呼吸粗重,仿佛胸腔里憋着一团无处发泄的邪火。
“雷震子,收敛心神!”南宫适皱眉喝道,他察觉到了这位年轻将领的不对劲。
雷震子猛地转过头,眼中赤光一闪,低吼道:“收敛?凭什么收敛!那些魔物,那些毁我家园、屠我同胞的杂碎!就该用最猛烈的雷火,将它们噼得灰飞烟灭!杀!杀光它们!”他身上的雷光噼啪作响,带着一股毁灭性的气息,与他平日虽勇猛却守序的战斗风格大相径庭。
众将皆是一惊。雷震子的勇武人所共知,但此刻他表现出的,是一种近乎失控的、被杀戮欲望驱动的暴戾。
几乎在同一时间,负责协调各方、调度物资的散宜生,在处理一份关于阵亡将士抚恤的文书时,拿着笔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。他面前那密密麻麻的名字,仿佛活了过来,化作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,无声地凝视着他。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:“是你,是你的谋划,你的调度,将他们送上了死路。你算无遗策?不过是算计着用多少性命去填这个无底洞罢了!你这双手,沾满了同袍的血!”
散宜生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。他猛地放下笔,扶住桌案才勉强站稳,眼中充满了痛苦与自我怀疑。他一生精于谋划,自问无愧于心,但在此绝境之下,那深埋的责任感与对生命的敬畏,在归墟的扭曲下,化作了沉重的负罪感,几乎要将他压垮。
而在城防阵法核心处,赤松子正在检查昨夜被归墟意志冲击后略有松动的阵基。当他将法力注入一处关键符文时,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上古时期,一场与妖族大战的惨烈画面。那时,他还不是如今德高望重的昆仑修士,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弟子。他曾因一念之差,未能及时启动一座守护阵法,导致数位亲近的师兄师姐惨死妖王爪下……那是他修道千年始终无法真正释怀的憾事与心结。
此刻,这被岁月尘封的伤疤,被归墟无情地揭开、放大。那惨死的师兄师姐临终前的眼神,那妖王狰狞的嘲笑,无比清晰地在他识海中回荡。一个充满诱惑与腐蚀力的低语在他心神中蔓延:“看,你从来就不是合格的守护者。过去是,现在也是。你的阵法,你的道术,在真正的灾难面前,不堪一击!何必苦苦支撑?放弃吧,归于虚无,便再无痛苦……”
赤松子身躯剧震,脸色灰败,注入符文的法力瞬间紊乱,引得整个阵基光芒一阵乱闪。他踉跄后退一步,嘴角竟溢出了一丝鲜血,显然心神受创不轻。
甚至连意志最为钢铁般的南宫适,在巡视到一段昨日激战最烈、尸骸尚未完全清理的城墙时,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。空气中弥漫的澹澹血腥气,勾起了他记忆中无数场惨烈战役的景象。那些倒在他戟下的敌人,那些为他挡刀而死的亲卫……他们的面孔一一闪过。一个细微却清晰的声音在他心底质问:“为了所谓的胜利和守护,究竟还要牺牲多少?你的戟,饮饱了血,可曾真正守护住你想守护的一切?或许,战争本身,就是最大的虚无……”
南宫适猛地握紧双拳,指节发白,强迫自己驱散这些动摇的念头,但那份沉重的疲惫与质疑,却如同种子,已然种下。
一时间,西岐的核心层,竟隐隐有从内部瓦解的迹象!这些心魔,并非空穴来风,而是源于他们各自性格的弱点、过往的经历、或内心深处潜藏的恐惧与遗憾。归墟并未直接攻击他们的意志,而是巧妙地引动了这些“心中之贼”,让他们自己攻击自己!
姜尚很快察觉到了这些异常。他看着暴躁易怒的雷震子、陷入自责难以自拔的散宜生、心神受创面色灰败的赤松子,以及虽然强自压抑却难掩一丝迷茫的南宫适,心头猛地一沉。
“归墟……好毒辣的手段!”姜尚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,“它不再强攻,转而引动我等心魔,欲从内部摧毁西岐的支柱!”
他立刻意识到,这比画壁幻境更加凶险。画壁幻境尚有迹可循,可以外力破除。而这“心中之贼”,生于心,长于念,唯有靠自身方能破除。外力相助,稍有不慎,反而可能加剧其反噬。
“诸位!”姜尚目光扫过众人,声音沉凝,“归墟狡诈,引动我等心魔,此乃‘破心中贼’之时!此关不过,我等自身难保,西岐亦将倾覆!”
他转向状态最差的赤松子:“道长,你修为最深,当知‘魔由心生’之理。过往憾事,已成云烟,执着便是心魔资粮!当以‘观空’之法,照见本心,知幻即离!”
赤松子身躯再震,浑浊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清明。他深吸一口气,盘膝坐下,手掐净心印,低诵《清净经》:“夫人神好清,而心扰之;人心好静,而欲牵之。常能遣其欲,而心自静,澄其心,而神自清……” 道门清静无为的意蕴弥漫开来,他开始以理性审视那被勾起的痛苦记忆,试图将其与当下的本心剥离,认清其“已逝”的本质,不再被其裹挟。
姜尚又看向散宜生:“散宜生大夫!谋士之责,在于权衡利弊,以求生机。牺牲固然惨痛,然若因噎废食,放任归墟吞噬一切,则牺牲者之血白流,生者亦将不存!汝之自责,于逝者无益,于生者有害!当思如何更好地活下去,如何赢得胜利,方能告慰英灵,而非沉溺负罪!”
散宜生闻言,如遭棒喝。他抬起头,看着姜尚坚定的眼神,又看向周围那些依然需要他调度、需要他谋划才能生存下去的军民,眼中的痛苦与迷茫渐渐被一种更加深沉的决然所取代。他深吸一口气,重新拿起笔,尽管手还有些微颤,但落笔却异常坚定:“太公所言极是……是生迷惑了。”
对于雷震子,姜尚则采取了更为直接的方式。他走到雷震子面前,直视着他赤红的双眼,厉声道:“雷震子!看看你现在的样子!与那些只知毁灭的魔物何异?你的力量,是用于守护,还是用于宣泄怒火?怒火蒙蔽你的心智,只会让你和你要守护的一切一同毁灭!收敛你的雷霆,驾驭你的力量!记住,你是西岐的雷震子,不是归墟的毁灭工具!”
雷震子浑身一震,黄金棍上的暴烈雷光骤然一滞。他看着姜尚严厉而充满期望的眼神,又看向周围同袍惊疑不定的目光,脑海中浮现出姬发殿下信任的面容,以及自己立志守护西岐的誓言。那赤红的双眼,挣扎着,慢慢褪去血色,露出一丝后怕与清明。他低吼一声,强行压制住体内翻腾的暴戾之气,风雷双翼缓缓收敛,虽然依旧喘着粗气,但眼神已不再那么狂乱。
最后,姜尚看向南宫适,没有多言,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坚实的肩膀,沉声道:“南宫将军,守护之路,从来布满荆棘与牺牲。疑则生乱,定则生慧。你我之责,便是成为这乱世中的‘定海神针’!心中若有迷茫,便看看你身后需要守护的城池与百姓!”
南宫适虎目圆睁,胸中那股因质疑而产生的滞涩之感,被姜尚的话语和肩上传来的力量勐地冲散。他重重一点头,所有杂念被强行压下,重新恢复了那磐石般的坚定:“末将明白!”
然而,归墟的侵蚀并未停止。就在众人勉力压制心魔之际,那冰冷的低语再次于他们心神深处响起,变得更加具体,更加恶毒。
它对赤松子说:“观空?呵呵,你连当年的小错都无法放下,谈何观空?自欺欺人罢了!你的道心,早已千疮百孔!”
它对散宜生说:“看,你又在用大道理麻痹自己了。那些亡魂还在看着你呢,你每做一个决定,都会有无辜者因你而死……”
它对雷震子说:“压制?哈哈,你能压制多久?毁灭的本能就在你的血脉里!释放它吧,那才是真正的你!让雷霆焚尽一切!”
它对南宫适说:“定海神针?不过是麻木不仁的借口罢了。你看不到脚下的尸山血海吗?你的‘坚定’,是何等的冷酷与虚伪!”
心魔再起,而且更加汹涌!
赤松子刚稳固的道心再次剧烈动摇,脸色由灰败转为潮红,显然在与内心魔念激烈对抗。
散宜生手中的笔再次停顿,刚刚建立的决心似乎又要崩塌。
雷震子低吼着,身上雷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闪烁。
南宫适眉头紧锁,额角青筋跳动,显然也在承受巨大的内心冲击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那昨夜曾经弥漫的、属于瑶姬的温柔法则之力,再次悄然降临。但这一次,它并非编织梦境,而是化作了一缕缕极其细微、却无比坚韧的“心丝”,如同最灵巧的织女,轻轻缠绕上众人那即将被心魔吞噬的心神。
这心丝没有强行驱散魔念,也没有灌输任何道理。它只是带来了一种纯粹的、无条件的“理解”与“接纳”。它仿佛在说:“我知晓你的痛苦,我明白你的挣扎,我接纳你的不完美。”
在这“理解”的浸润下,赤松子那被勾起的痛苦记忆,似乎不再那么尖锐刺人,他得以更冷静地审视;散宜生心中的负罪感,被这温柔的力量分担了一些,不再那么沉重得无法呼吸;雷震子的狂暴怒火,仿佛被清凉的泉水浇淋,虽然依旧炙热,却不再完全失控;南宫适心中的质疑,在这包容的氛围里,似乎也找到了可以安放、而非必须立刻消灭的角落。
瑶姬的力量,为他们创造了一个短暂的心灵“缓冲区”。
得到这宝贵的喘息之机,众人的智慧与意志得以真正发挥作用。
赤松子福至心灵,不再试图“消灭”那憾事记忆,而是运转昆仑秘传的“斩尸净心咒”,以自身道念为刀,并非斩向记忆本身,而是斩向因记忆而产生的“执着之念”! “过去已逝,执着是魔!给我斩!” 他心中一声道喝,神识中仿佛有一道清光闪过,那纠缠他千年的心结猛地一松,虽然并未完全消失,但对其的执着却被斩去了大半!他脸色迅速恢复红润,气息也变得平稳悠长,眼中神光湛然,显然道行竟因此有所精进!
散宜生则深吸一口气,不再回避那份负罪感,而是将其转化为更加沉重的责任感。他铺开新的竹简,不再仅仅记录名字,而是开始详细规划如何利用现有资源,最大限度地保障生者的生存,如何优化战术,以减少不必要的牺牲。他将内心的痛苦,化作了推动前行的动力。他的眼神不再迷茫,而是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意。
雷震子闭上双眼,不再强行压制怒火,而是尝试去“引导”。他回忆着师父云中子教导他驾驭风雷之力的法门,将那股毁灭性的暴戾之气,强行导入黄金棍中,按照特定的轨迹运转、压缩、凝练! “吼!” 他猛地睁开眼,眼中雷光闪烁,却不再赤红,而是呈现出一种更加深邃、更加可控的紫电之色!他挥动黄金棍,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紫色雷霆劈向远处一块巨石,巨石瞬间化为齑粉,却没有丝毫力量外泄伤及周围!他成功地将心魔的破坏力,转化为了更强大的掌控力!
南宫适则 simpler, 也更直接。他将心中所有关于牺牲与战争的质疑,统统转化为一个最朴素、最坚定的信念——“守护”。无论对错,无论牺牲多少,守护身后的一切,就是他南宫适存在的唯一意义!想通了这一点,所有杂念瞬间烟消云散,他的眼神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坚定,甚至比之前更加沉凝,仿佛历经淬火的精钢。
“破心中贼”之战,虽无硝烟,却凶险万分。最终,凭借自身的智慧与意志,以及瑶姬那及时雨般的法则援助,西岐的核心层,成功度过了这次危机。
姜尚看着气息各异,但眼神都变得更加深邃、坚定的众人,心中长长舒了口气。他知道,经此一役,这些西岐的支柱,心志修为更上一层楼,对归墟的诡诈也有了更深的警惕。
然而,他也清晰地感受到,瑶姬那缕援助他们的法则心丝,在完成使命后,显得更加微弱,几乎难以察觉。
“殿下……”姜尚心中默念,充满了感激与忧虑。
归墟的这次攻击虽然被化解,但它成功地消耗了瑶姬本就不多的、分散的意志力量,也暴露了人心深处永恒的脆弱。
心魔虽破,其根未除。
只要归墟仍在,只要这末世危机持续,这“心中之贼”,便可能在任何时刻,卷土重来。
下一次,他们,以及那已显疲态的瑶姬殿下,还能否安然度过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