画壁幻境被破,西岐城内短暂的松了一口气,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却并未散去,反而更加沉重。归墟的攻势如同附骨之疽,变幻莫测,这次是幻境,下一次又会是什么?更重要的是,连续经历魔物围攻、存在剥离、归墟低语以及画壁幻境的轮番摧残,即便有信念壁垒与百家光辉的守护,西岐军民的精神也已濒临极限。
疲惫,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,如同无形的瘟疫,在人群中悄然蔓延。许多人即便在战斗间隙合眼小憩,也会被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,梦中尽是亲人化作枯骨、家园沦为混沌、自身存在被抹除的可怖景象。睡眠不再能恢复精力,反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折磨。哨位上,因极度精神疲劳而偶尔失神的情况开始增多;救治伤患时,医师的手会因心力交瘁而微微颤抖;就连那些慷慨激昂宣讲百家之道的学者,其声音中也难免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与疲惫。
整个西岐,就像一根绷紧到了极致的弦,随时可能断裂。
这种整体性的精神衰颓,无形无质,却又真实存在,它削弱着信念壁垒的根基,也让百家思想的光辉显得有些后继乏力。姜尚与赤松子等人忧心如焚,他们能抵御有形的攻击,能破解特定的幻术,但对于这种因持续不断的高压和恐惧而导致的、广泛存在的精神枯竭,却感到有些束手无策。丹药、法术可以治疗肉体的创伤,却难以抚慰千疮百孔的灵魂。
就在这万籁俱寂、连星光都似乎被归墟的阴影所吞噬的深夜,一种极其微弱,却无比温柔的波动,悄然弥漫开来。
这波动并非源自西岐城内任何一人,也非来自昆仑或其他神域。它仿佛源自脚下的大地,源自呼吸的空气,源自流淌的血液,更源自那冥冥之中维系着天地运转的……法则本身。
首先感受到这变化的,是那些精神最为敏感、或是与自然天地联系最为紧密的人。
清虚子正在打坐,试图以道家心法平复连日来的心神损耗。忽然,他感到周身萦绕的天地灵气,不再仅仅是冰冷的能量,而是带上了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、母性般的温柔与抚慰。他那因推算幻境节点而隐隐作痛的识海,在这股温柔力量的浸润下,竟如同被清泉洗涤,渐渐平复下来。他猛地睁开眼,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与激动:“这是……法则之息?如此温暖……是瑶姬殿下?!”
几乎在同一时间,正在巡视城防的南宫适,脚步猛地一顿。他并非修士,对灵气感应迟钝,但此刻,一股莫名的安心感却涌上心头,仿佛幼时在母亲守护下安然入睡的感觉。连日征战积累的暴戾与杀伐之气,在这安心感的抚慰下,竟悄然澹化了几分,让他紧绷的神经得以稍弛。他疑惑地望向漆黑的夜空,握紧了戟杆,低声道:“奇怪……”
而更多的普通军民,则在沉沉睡梦中,感受到了变化。
一位在梦中反复经历家园被毁、父母死于魔物爪下的年轻士兵,原本在睡榻上痛苦地蜷缩着,眉头紧锁,冷汗涔涔。然而,不知从何时起,他梦中的场景变了。那滔天的魔焰与狰狞的魔物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阳光明媚的金色麦田。他已故的父亲,正拿着镰刀,回头对他露出熟悉的、带着皱纹的笑容;母亲则坐在田埂上,向他招手,手里捧着清凉的泉水。没有言语,只有温暖的阳光、成熟的麦香和亲人无声的陪伴。年轻士兵在梦中不再颤抖,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,嘴角甚至微微上扬,沉浸在这份失而复得的安宁与温暖之中。
一位在救治伤患时亲眼目睹太多死亡、内心几近麻木的医者,在极度疲惫中昏睡过去。梦中,她不再是那个在血污与绝望中挣扎的医者,而是回到了她最初决定学医的那个下午。她的老师,一位慈祥的老者,正将一株散发着清香的药草递到她手中,谆谆教导着医者仁心、救死扶伤的道理。那株药草的清香在梦中弥漫开来,驱散了鼻尖萦绕不去的血腥气,让她那颗因见证太多死亡而冰冷的心,重新感受到了一丝暖意与初衷。
一个在逃难中与父母失散、终日惊恐哭泣的幼童,在睡梦中不再被怪物追逐。他梦到自己躺在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边,溪水潺潺,鱼儿嬉戏。天空是澄澈的蓝色,白云悠悠。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,哼唱着模糊却无比安心的歌谣,就像记忆深处母亲的声音。幼童在睡梦中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,脸上残留的泪痕尚未干透,却已挂上了一丝恬静。
这不是画壁幻境那种基于恐惧和欲望的扭曲编织,而是纯粹的、温暖的、充满希望与安抚的梦境。它不试图改变什么,不灌输任何理念,只是轻柔地包裹住那些饱受创伤的灵魂,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可以暂时歇息、汲取力量的港湾。
这梦境的力量,并非均匀地覆盖所有人。它似乎优先庇护那些精神最为脆弱、濒临崩溃的普通人,以及那些在之前战斗中消耗巨大的将士和修士。而对于姜尚、赤松子、南宫适、仲由等心智极为坚定或身负重任的核心人物,这梦境更像是一阵拂过心田的暖风,驱散了部分疲惫,却并未将他们拉入深沉的睡眠。
姜尚站在城头,感受着城中那悄然发生的变化。之前弥漫的那种绝望、焦虑、紧张的精神氛围,似乎被一种平和、安宁,甚至带着一丝希望的气息所取代。虽然危机并未解除,但这座城,仿佛重新获得了喘息的机会。
“是瑶姬……”赤松子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,语气带着无比的崇敬与一丝复杂,“她感受到了子民的苦难,即便自身已化身法则,依旧分出了一缕意志,以自身对‘生’与‘守护’的理解,编织了这场覆盖全城的‘安魂之梦’。”
姜尚遥望虚空,眼中泛起泪光,喃喃道:“殿下……您自身尚且与归墟本源对抗,维系天地平衡不易,如今还要分心庇护我等……”
赤松子叹息道:“瑶姬殿下此举,无异于雪中送炭。此梦能极大缓解军民精神疲乏,稳固信念根基。然则,归墟岂会坐视?”
他的担忧,很快成为了现实。
就在西岐军民沉浸于瑶姬编织的安宁梦境,精神得以缓慢恢复之时,那无处不在的归墟意志,再次躁动起来。它无法容忍这股充满“生”与“希望”的力量,在自己的侵蚀领域中制造出一片“净土”。
漆黑的夜空深处,那原本就稀薄的星光被更浓重的阴影吞噬。一股冰冷、死寂、带着强烈“否定”意味的意志,如同无形的巨蟒,缠绕上了瑶姬那温柔弥漫的梦境之力。
瑶姬的梦境,是基于对生命的美好记忆、对未来的希望、对安宁的向往所编织。而归墟的意志,其核心便是“虚无”,否定一切意义,抹杀一切存在,吞噬一切情感。
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,在这片无形的精神领域,展开了激烈的交锋!
这一次,不再是幻境的对垒,而是更加本质的、法则层面的碰撞!
体现在梦境中,便是那些美好的梦境开始受到侵蚀和污染。
那位梦见金色麦田的年轻士兵,忽然发现明媚的阳光暗澹下去,天空变得灰蒙蒙的,父亲的笑容僵在脸上,手中的镰刀化为枯骨,母亲捧着的清泉也变得浑浊腥臭。温暖的麦田迅速枯萎、腐烂,化为一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沼泽,试图将他拖拽下去。
那位梦见学医初衷的医者,看到慈祥的老师面容扭曲,递过来的药草迅速枯萎、变质,散发出剧毒的瘴气。老师的声音变得尖利而嘲讽:“救死扶伤?徒劳无功!最终一切都将归于虚无,你的仁心毫无意义!”
那个在溪边安睡的幼童,发现清澈的溪水变得漆黑粘稠,水中的鱼儿化作白骨,天空被浓密的黑云覆盖,那只拍抚他的温暖大手变得冰冷而僵硬,哼唱的歌谣也变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。
安宁被打破,希望被玷污,温暖被冰冷取代!
无数沉眠中的军民,刚刚舒展的眉头再次紧锁,脸上重新浮现出痛苦与挣扎的神色,甚至有人开始在睡梦中发出惊恐的呓语,身体不安地扭动。
“不好!归墟在侵蚀瑶姬殿下的梦境!”赤松子脸色大变,他能清晰地感觉到,那温柔而坚韧的梦境之力,正在被一股蛮横冰冷的“虚无”道则强行渗透、抵消!
姜尚心急如焚,却无法直接介入这种层面的法则碰撞。他只能急切地看向赤松子:“道长,可有办法助殿下一臂之力?”
赤松子面露难色:“此乃法则层面之争,我等之力,恐难直接干预。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什么?”
“除非,能增强瑶姬殿下编织梦境的那份‘根基’!”赤松子目光扫过城下,“殿下之梦,源于对生灵的守护之念,源于对‘生’之美好的坚信。若我等能将城中此刻依然存在的、未被完全磨灭的‘希望’与‘信念’,主动汇聚起来,或可成为殿下对抗归墟侵蚀的助力!”
姜尚立刻明白了过来。他深吸一口气,沉声对左右下令:“传令下去!所有醒着的人,无论将士、修士、学者还是民众,集中精神!回想你们生命中最温暖、最值得守护的时刻!回想你们为何而战!将你们心中的‘光’,想象出来,汇聚到这片天地之间!”
命令迅速传达。
城头上,南宫适闭上双眼,脑海中浮现的,并非赫赫战功,而是年少时,父亲将家族传承的战戟交到他手中时,那沉甸甸的嘱托与期盼。一股坚毅如磐石的守护之念,自他心中升腾。
仲由与其他学者们,不再辩论,而是静坐沉思。仲由回想起的是初读圣贤书时,那种豁然开朗、立志匡扶世道的初心;墨家弟子回想起的是第一次亲手打造出能帮助乡邻的器械时,那份由衷的喜悦;清虚子回想起的是于山间静坐,观日出云海,感悟天地生生不息的感动。
就连那些伤势稍轻、负责警戒的士卒,以及无法入睡的民众,也都依言而行。他们回想战乱前平凡却温馨的生活,回想家人的笑脸,回想对胜利之后重建家园的渴望……
点点滴滴的光芒,并非实际的光线,而是纯粹的精神力量,代表着希望、守护、爱、勇气、坚持……这些与归墟的“虚无”截然相反的“存在”的意义,从西岐城内每一个醒着的生灵心中流淌而出。
它们起初微弱如萤火,但汇聚在一起,却形成了一片温暖而明亮的精神光晕,主动迎向了那正在被归墟侵蚀的梦境领域,融入了瑶姬那略显摇曳的法则之力中。
得到了这股源自当下、源自众生内心的力量加持,瑶姬那温柔而坚韧的梦境之力,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!
梦境之中,那即将被黑色沼泽吞噬的年轻士兵,脚下忽然生出了一片坚实的青草地,将他托起;那即将枯萎的毒草在医者梦中重新焕发生机,散发出更浓郁的清香,驱散了嘲讽的低语;幼童梦中冰冷的溪流再次变得温暖,漆黑的云层被无形的力量驱散,温暖的拍抚重新落下。
瑶姬的梦境,变得更加稳固,更加明亮!它并非强行驱逐归墟的侵蚀,而是以一种更加博大、更加深邃的“生”之法则,去包容、去转化、去消弭那份“虚无”。就仿佛阳光融化冰雪,春风驱散严寒。
这场发生在无形精神层面的拉锯战,持续了整整一夜。
当东方的天际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,预示着漫长黑夜即将过去时,归墟那冰冷侵蚀的意志,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。它未能彻底摧毁瑶姬的织梦,反而在某种程度上,被那汇聚了众生希望之力的梦境所“灼伤”。
西岐城内,无数军民从深沉安详的睡梦中自然醒来。他们惊讶地发现,连日来的精神疲惫竟一扫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精力充沛与内心安宁。虽然眼前的危机依旧,但一种莫名的信心与力量,在他们心中重新燃起。
他们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怎样凶险的法则之争,但他们能感觉到,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守护了他们,让他们得以在绝境中,获得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安眠。
姜尚与赤松子相视一眼,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庆幸与肃穆。
“瑶姬殿下……又一次守护了我们。”姜尚声音低沉,充满了感激。
赤松子仰望渐亮的天空,喃喃道:“然则,经此一夜,殿下分心他顾,其与姜石年大神共同维系天地平衡、对抗归墟本源的压力,必定倍增。我等……不能永远依赖殿下的庇护。”
就在西岐城因瑶姬织梦而获得喘息之机的同时,那在无尽虚空中,依靠西岐信念与百家光辉前行的赤岳的微弱意识,再次捕捉到了一丝来自遥远法则层面的、细微却清晰的“波动”。那波动,带着瑶姬特有的温柔,却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……疲惫与损耗。
赤岳的“心”,沉了下去。
归墟的侵蚀无孔不入,瑶姬殿下能支撑多久?而他们,又还需要多久,才能找到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?
黎明已至,希望微燃,但前路,依旧漫长而艰险。真正的考验,或许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