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一点零三分,城市早已沉入最深的寂静,只有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掠过的车灯,在黑暗中划出短暂的光痕。
陆昭站在一栋老式公寓楼下,抬头望着三楼那扇未拉严的窗帘——昏黄的台灯光从缝隙里渗出,像一滴凝固的旧时光。
他没按门铃。
他知道白袍医生不会睡。
这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楼没有电梯,楼梯间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陈年纸张的气息。
每一步踏上去,木板都发出轻微呻吟,仿佛整座建筑在低语某种被遗忘的秘密。
门开了。
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蓝色睡袍,眼镜还架在鼻梁上,手里攥着一支钢笔。
他看了陆昭一眼,没问来意,只是侧身让开。
屋内比想象中更凌乱。
书架从地板堆到天花板,塞满了泛黄的心理学期刊、手写笔记和褪色的实验记录。
墙上挂着一张模糊的照片:一群穿白大褂的研究者站在实验室门口,中间一人抱着文件夹,面容清瘦——那是年轻时的沈秀兰。
陆昭站在屋子中央,声音很轻:“您知道‘Δ共鸣’吗?”
白袍医生缓缓坐下,将钢笔放在桌角,动作像是在放置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。
良久,他才开口:“红眼计划……最初是为了救人。”
他拉开抽屉,取出一份用牛皮纸袋封存的档案,边角磨损严重,似乎被人反复翻阅。
他打开它,抽出一页实验日志,手指停在一行加粗的编号上——Δ-07:跨个体创伤记忆同步实验(代号‘共鸣’)。
“当施术者与目标共享深层创伤记忆时,影响力可达百分之九十以上。”他的声音沙哑,“我们本想用它治疗ptSd患者,让他们通过共情重建安全感。可后来……有人把它变成了控制工具。”
陆昭盯着那行字,脑海中骤然炸开一片水声——妹妹溺亡那天的雨,敲打河面的声音;而就在几天前,他在沈清办公室外听见她低声哼唱一首童谣,旋律竟与当年河边老妇人驱邪时唱的一模一样。
“所以她能触发我的记忆水声……”他喃喃道,拳头不自觉攥紧,“是因为她也经历过类似创伤?”
白袍医生抬眼看他,目光如刀锋般锐利:“不是类似,是被植入。”
空气仿佛瞬间冻结。
“沈清从未溺水,但她脑中有关‘失去’的记忆模式,与你高度重合。这不是巧合。她的母亲死于窒息性中毒——肺部充满液体,无法呼吸。那种濒死体验,与溺亡者的神经反应几乎一致。‘红眼计划’利用这一点,将她的潜意识锚定在‘水’的象征系统上,再通过特定频率的声波刺激,激活你的创伤回路。”
陆昭呼吸微滞。
原来每一次对话中的停顿,每一个眼神交汇时的微妙波动,都不是情感残留,而是精密计算后的心理诱导。
她不是在试探他,是在校准他。
“她以为自己在掌控一切。”老人缓缓合上档案,声音低沉,“可真正的悲剧不是背叛,是她连‘自我’都失去了。她听到的母亲遗言,未必是真实的回忆——很可能是‘影首’灌输给她的启动指令。”
这个词——“影首”——像一根冰针扎进陆昭脊椎。
他还未来得及追问,手机震动了一下。
是老赵发来的加密信息:脑波数据破译完成。
a波段异常编码已解码。
内容如下:
“别让昭儿走他父亲的老路……”
陆昭瞳孔骤缩。
那是沈秀兰临终前的语音残片,他曾在家中的旧录音带里听过无数次。
可这段音频,从未对外公开,甚至连警方档案都不曾收录。
而现在,它出现在林婉儿的脑电图中,如同一道刻入神经的咒语。
清晨七点四十五分,天光初露,城市在薄雾中苏醒。
陆昭坐在警局地下分析室,双眼布满血丝。
屏幕上,林婉儿的脑波图谱不断循环播放,那一段隐藏在a波深处的编码被反复提取、放大、降噪。
最终还原出的声音清晰得令人心颤——
正是沈秀兰的原声,一字不差。
他忽然意识到:林婉儿不是实验体,她是容器。
一个用来储存并传递记忆碎片的活体媒介。
而沈清,每天去看她,不只是监督治疗,更是在接收那些被编码的‘指令’。
她以为自己是执行者。
实则,她也是被唤醒的傀儡。
上午十点十二分,陆昭再次接入“心灵康复中心”的内部监控系统。
老赵黑进了值班护士的账号,权限虽有限,但足够调取非核心区域的录像片段。
他锁定林婉儿近七天的夜间行为记录。
画面中,女孩总在凌晨十二点准时醒来,赤脚走到房间角落的小桌前,拿起铅笔,在纸上机械地写下同一串数字:
7314
一遍,又一遍。
陆昭屏住呼吸。
这不像随机行为,更像是某种条件反射式的密码输出。
他立即调出“xN09Δ”系列编号规则分析文档——其中提到,Δ型实验代号由四位字符构成:第一位代表项目阶段,第二位为实验类型,第三、四位为坐标索引。
7314……
他迅速导入城市地理信息系统,匹配所有带编号的公共设施。
殡仪馆、地下管网、废弃医院……逐一排除后,结果唯一指向:
市立殡仪馆地下停尸间b区第14号冷藏柜。
那里,曾是十年前沈秀兰遗体暂存处。
下午三点三十九分,陆昭独自驾车驶向城西。
天空阴沉,乌云压顶,风卷起路边枯叶打着旋儿飞过。
殡仪馆大门紧闭,铁栏锈迹斑斑,唯有侧门一条窄道通向地下通道入口。
他推开门时,寒气扑面而来,带着腐冷的金属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福尔马林气息。
b区走廊幽长,头顶的日光灯忽明忽暗,投下摇曳的影子。
墙壁上标注着一排排编号,冰冷的不锈钢门整齐排列,如同沉默的墓碑。
第14号柜就在尽头。
他伸手握住拉环,用力一拽——
未上锁。
柜门滑开,空无一物。
但内壁上,有一行用尖锐物体刻下的小字,在昏暗灯光下隐隐浮现。
下午三点三十九分,陆昭独自驾车驶向城西。
天空低垂,乌云如铅块般堆积在地平线上,风掠过荒芜的绿化带,卷起枯叶与尘土,在空中打旋后又狠狠摔落。
殡仪馆静卧于城市边缘,铁门半掩,锈蚀的铰链发出轻微呻吟,仿佛这座建筑本身也在抗拒着什么人的到来。
他穿过侧门窄道,脚步落在水泥台阶上,声音被冷空气吞没。
地下通道入口像一张沉默的嘴,将光明一寸寸吞噬。
寒气顺着衣领钻入脊背,带着尸体防腐剂与金属氧化混合的腥涩气味——这味道他太熟悉了。
十年前父亲遗体送检那晚,也是这般冰冷的气息缠绕着他,直到今日仍未散去。
b区走廊深不见底,头顶的日光灯管嗡鸣闪烁,光影在墙面上跳跃,如同某种神经质的摩斯密码。
编号依次排列,冰冷、整齐、毫无情感。
第14号冷藏柜就在尽头,孤零零地伫立在阴影里,像是被遗忘的墓碑。
他伸手握住拉环,金属的触感刺骨。
柜门未锁,轻轻一拽便滑开——空无一物。
但内壁刻着一行字,刀痕细而深,显然是用极小的力量、极稳的手势一笔一划完成的:
“若你看见此信,说明她已不再是你认识的沈清。”
落款是两个字母:t.w.
唐律师?
那个在“11·23案”后期突然销声匿迹、曾为沈秀兰辩护的执业律师唐维安?
当年他提交的最后一份证据异议书被法院驳回后便人间蒸发,档案封存,连执业记录都被抹去大半。
可如今,他的名字竟以这种方式重现于一个早已废弃的停尸柜中?
陆昭蹲下身,指尖拂过柜底边缘。
一块异样的凸起引起了他的注意——一枚微型U盘,被磁吸固定在金属夹层之间,表面覆满冷凝水珠。
插入随身携带的便携读取器,屏幕亮起,文件列表中仅有一段视频,格式加密,时间戳标注为03:17:44,持续四分十三秒。
画面开启。
昏暗的无影灯下,是一间伪装成心理治疗室的手术空间。
林婉儿躺在中央,四肢被柔性束缚带固定,额前贴满电极片,呼吸平稳却毫无自主意识。
镜头缓缓移动,最终定格在一名身穿白袍的女人身上。
沈清。
她背对镜头站着,长发挽起,露出修长的脖颈。
她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,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神圣仪式。
她俯身,在林婉儿耳边低语:
“很快,你就不会再痛了。而陆昭……会来接替你。”
声音平静,却不带一丝温度,像是从深渊深处传来的一句预言。
画面戛然而止。
陆昭怔立原地,心脏仿佛被无形之手攥紧。
不是愤怒,不是悲伤,而是一种更深的、几乎令人窒息的剥离感——就像亲眼看着自己最珍视的记忆被人一页页撕下,烧成灰烬,再撒进风里。
他曾以为她是受害者,是挣扎于母亲死亡阴影中的幸存者;他曾相信她的冷静理智之下藏着一颗渴望正义的心。
可现在他明白,她早已不是那个会在雨夜里为无辜死者落泪的沈清。
她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,彻底交出了“自我”,成为了一具承载执念的容器。
更可怕的是——她仍以为自己清醒。
手机震动打断思绪。
老赵的消息弹出:“监控确认,沈清今夜未离开康复中心。顶层观测室灯光持续亮着。”
陆昭收起设备,将U盘小心封存。
他抬头望了一眼天花板,仿佛能穿透层层混凝土看到那栋灯火通明的大楼——那里曾是治愈心灵的圣地,如今却成了孕育疯狂的温床。
他低声自语,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带走:
“你说我在梦里?可今夜,是我把你从梦中叫醒。”
远处天际,一道闪电劈开乌云。
城市忽然陷入黑暗,唯有那座大楼顶端,一盏孤灯依旧亮着,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