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三章 背光的舞台
成分检测机构传来的报告，冰冷而客观：那袋紫薯粉中检测出了微量的、不属于天然紫薯的合成色素和香精。结论是——人为掺假。送检样本与李小明无关，是供应商以次充好的个体行为。这个结果，像是一阵清风，暂时吹散了笼罩在李明头顶最浓重的疑云，证明了他的清白，却也反衬出他之前因急于自证而犯下的错误，有多么愚蠢和致命。
“金玉满堂”事件持续发酵。尽管“山海轩”第一时间公开道歉，承诺全面核查供应链并补偿当晚所有点选该菜品的客人，但信誉的裂缝一旦产生，便难以弥合。客流量的下滑从缓慢变得明显，一些老主顾的目光中也带上了审视的意味。
李小明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颓丧。林晓没有开除他，但暂停了他在“效能中心”的一切管理职务，让他回到后厨，从基础岗位重新开始。这个处罚看似留情，对李小明的打击却比直接的斥责更甚。他整日沉默寡言，机械地完成着分配的工作，眼神失去了往日的光彩。
团队内部的低气压，几乎凝成了实质。信任并未因紫薯粉真相大白而恢复，李小明的失误像一根刺，扎在每个人心里。苏杭依旧封闭，林晓忙于应对各种危机，夏沫则疲于应付媒体和安抚合作方。“双生之轨”的构想，在现实的冰山撞击下，显得岌岌可危。
就在这内外交困、一片灰暗的时刻，一道意想不到的、耀眼的光芒，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利剑，骤然刺破了“山海轩”上空的阴霾。
一封来自法国的国际邮件，被送到了苏杭的实验室。邮件发自巴黎“庞斯当代艺术中心”，这是全球最顶尖的现代艺术殿堂之一。策展人在信中表示，他们通过某些渠道，关注到了苏杭在瑞士艺术展上引起争议的“触觉点心”系列，尤其是其后期充满痛苦挣扎与哲学思辨的作品。他们认为这些作品“超越了食物的传统范畴，以极其残酷的真实和独特的感官语言，探讨了身体、记忆与环境的宏大命题”，正式邀请苏杭，以个人艺术家的身份，参加下半年在庞斯艺术中心举办的、主题为“肉身与符号”的年度重磅大展！
庞斯艺术中心！
这对任何一个当代艺术家而言，都是梦寐以求的最高舞台之一！其影响力，远非苏黎世那家私人画廊可比！
消息如同惊雷，在死寂的团队中炸响。
李小明停下了切菜的刀，茫然地抬起头。夏沫拿着那封打印出来的邮件，反复确认着落款和印章，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。连一直将自己隔绝在外的林晓，也被这个消息从焦头烂额的事务中短暂地拉扯出来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。
所有人都知道，这对苏杭个人意味着什么——那是将他从“厨师”提升到“艺术家”层次的认可，是一条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康庄大道。
然而，身处风暴中心的苏杭，反应却异常平静。他甚至没有将那封珍贵的邀请函拿出来示人，只是在自己逼仄的实验室里，对着那几件在瑞士完成、记录着他最痛苦时光的“触觉点心”作品，静坐了整整一个下午。
傍晚，他主动走出了实验室，找到了正在核对受损营业额的林晓和夏沫。他将那封邮件放在桌上。
“你们看过了？”苏杭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。
林晓点了点头，心情复杂：“恭喜你，苏杭。这是你应得的。”
夏沫也深吸一口气，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振奋：“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，苏杭！不仅能极大提升你的个人声誉，如果能运作得好，甚至可以扭转我们品牌目前的负面形象！我们可以借此强调‘山海轩’在厨艺探索上的前沿性和艺术性，将舆论焦点从‘品质下滑’拉回到‘艺术高度’上来！”
这无疑是危机公关的一步妙棋。用一个无法被复制的艺术高度，来对抗“御品速达”那种基于模仿的商业攻击。
但苏杭接下来的话，却让两人的心沉了下去。
“我不去。”他斩钉截铁地说。
“为什么？！”夏沫脱口而出，无法理解。
苏杭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些令人沮丧的报表，又看向后厨方向，那里，李小明正低着头，默默地清洗着堆积如山的餐具。
“我的这些东西，”他指了指实验室方向，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，“是在哪里做出来的？是在瑞士，在我快死了的时候，在我觉得一切都完了的时候。它们能打动人，是因为它们是真的‘痛’，真的‘绝望’。”
他顿了顿，看向林晓和夏沫，眼神锐利：“现在呢？我现在不痛了吗？还是说，你们觉得，拿着这些用过去的痛苦换来的东西，去巴黎那个光鲜亮丽的舞台上，告诉别人我们‘山海轩’有多艺术、多前沿，就能掩盖眼前这一堆烂摊子？就能让客人忘记那道难吃的‘金玉满堂’？就能让周世仁停止攻击？”
他的每一个问题，都像一记重锤，敲在两人心上。
“我不需要这种……背光的舞台。”苏杭最后说道，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讥诮，“要么，我们一起把眼前的窟窿堵上，要么，就一起沉下去。让我一个人去巴黎，穿着华丽的衣服，演一出独角戏？没意思。”
说完，苏杭转身就要离开。
“等等！”林晓叫住了他。
苏杭停住脚步，却没有回头。
林晓走到他面前，看着他那双沉寂却执拗的眼睛，缓缓说道：“你说得对，眼前的窟窿必须堵上。但你想过没有，为什么庞斯艺术中心会看中你的作品？不是因为它们‘好看’，而是因为它们有力量！这种力量，现在不仅可以属于你个人，也可以属于‘山海轩’，属于我们所有人！”
他深吸一口气，语气变得无比坚定：“我们不仅要接受邀请，还要把它变成我们反击的号角！我们要告诉所有人，‘山海轩’的根基，从来就不只是一两道菜的味道，而是永不停止的探索，是敢于直面痛苦和失败的勇气！周世仁可以模仿我们的味道，但他永远模仿不了我们的灵魂！”
苏杭的身体微微一顿。
夏沫也立刻反应过来，眼中重新燃起斗志：“没错！我们可以策划一个完整的传播方案，将你的艺术展与‘山海轩’的品牌重塑深度绑定！这不仅仅是公关，这是一次宣言！”
苏杭沉默了很久，久到林晓和夏沫几乎以为他依旧会拒绝。
最终，他缓缓转过身，目光扫过两人，嘶哑地开口：
“随你们。”
他没有明确同意，但也没有再反对。这已经是他在此刻境况下，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。
就在三人间的气氛因这突如其来的转机而略显缓和时，林晓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。他看了一眼号码，是负责食材验收的老师傅。
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。他按下接听键，只听了几句，脸色就骤然变得无比难看。
“怎么了？”夏沫紧张地问。
林晓挂断电话，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：
“送来的那批……准备用于下周重要宴席的顶级和牛，被检测出……瘦肉精超标。供应商，还是那家我们合作多年、从未出过问题的老伙伴。”
舞台的灯光刚刚亮起，阴影中的攻击，却已再次袭来，而且，直指他们此刻最脆弱、最不容有失的命脉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