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日的黄河,水量不复盛夏的丰沛,却更显其河道之宽阔与水流之湍急。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大量泥沙,如同一条桀骜不驯的黄龙,自西向东,咆哮奔腾,将广袤的华北平原一分为二。南岸,新插上的大宋旗帜在干燥的河风中猎猎作响;北岸,金军新筑的堡垒、望楼如同森然的獠牙,密布于堤岸之后,无声地昭示着这条界河的森严与冷酷。
山东基地的初步稳固,以及淮西、荆襄战线的稳步推进,并未让陆明远有丝毫松懈。他深知,恢复旧疆不过是第一步,真正的考验,是眼前这条奔流不息的大河,以及河北、中原那片沦陷更久、金国统治更为严密的广袤土地。止步黄河,则北伐前功尽弃,山东亦成孤悬敌后的飞地;唯有打过黄河,才能真正撼动金国的根基,实现“还于旧都”的终极目标。
在刚刚收复、百废待兴的益都府(青州)临时帅府内,一场决定下一步战略走向的高级军议正在进行。与会者除了陆明远及其麾下主要宋军将领,还有已然成为山东宋军重要组成部分的李全及其红袄军核心头领。
“诸位,”陆明远站在一幅覆盖了整个黄河中下游地区的巨大沙盘前,神色凝重,“我军兵锋已抵大河,金虏惊惧,沿河北岸加紧布防。据多方探报,金主完颜雍已严令河南、河北诸路,征发民夫,加固堤防,广筑堡寨,尤其在各主要渡口,如李固渡、白马津、滑州等地,屯驻重兵,并以水师巡逻河面。强渡黄河,绝非易事。”
李全皱着眉头,指着沙盘上几个关键点:“他娘的,金狗这是要把黄河变成他们的护城河啊!陆帅,俺们红袄军的兄弟多是旱鸭子,这大河滔滔,看着就眼晕,硬冲过去,怕是损失太大。”
一名宋军水师将领接口道:“李都统所言极是。我军水师虽有一定优势,但黄河不同长江,水文复杂,暗流漩涡众多,金军又沿河设防,我大型战舰难以完全发挥威力。若用小船蚁附强攻,在北岸敌军弓弩炮石之下,无异于送死。”
帐内气氛一时有些沉闷。黄河天险,加上金军严阵以待,如同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。
陆明远沉默片刻,目光缓缓扫过沙盘,最终停留在上游区域。“正面强攻,确是下策。我等需效仿昔日楚霸王破釜沉舟、韩信用兵之故事,行非常之策。”
他拿起一支代表宋军的小旗,插在了沙盘上黄河中游,一个位于京西北路,名为“孟津”的古渡口附近。“金虏重兵布防于下游靠近山东、河南的渡口,因其料定我主力出于山东、淮西,必择近而攻。然,孟津此地,地处中游,河道相对狭窄,水流稍缓,且对岸地势并非一马平川,有丘陵可为依托。更关键的是,此地守军,并非金虏最精锐之师,多为河南本地签军及部分契丹、奚族部族军,士气不高,防备相对松懈。”
“陆帅之意,是声东击西,主力秘密西移,自孟津突破?”李全眼睛一亮。
“正是!”陆明远斩钉截铁,“但并非全部主力。需有一支偏师,依旧在山东正面,大张旗鼓,佯作渡河姿态,吸引金军主力注意力。同时,荆襄刘太尉处,也需其加大攻势,做出自南阳盆地北上,威胁汴洛的态势,进一步牵制金军。”
他看向李全:“李都统,你在山东威望素着,这佯动诱敌之重任,非你莫属。你可率本部红袄军主力,并我拨付部分宋军,多备旗帜、舟船,于李固渡、白马津一带,日夜鼓噪,做出即将大举渡河之态,务必让完颜匡相信,我主攻方向在此!”
李全一拍胸脯:“陆帅放心!演戏唬人,俺老李在行!定叫那完颜匡不敢东顾!”
“好!”陆明远点头,随即目光转向麾下诸将,“其余各部,随我秘密西进!行军务求隐秘,昼伏夜出,偃旗息鼓!目标——孟津!”
战略既定,庞大的战争机器再次开动。李全在山东方向搞得声势浩大,旌旗蔽日,舟船云集,甚至夜间点燃无数火把,映得河面通红,做出无数木筏、草人,伴作练兵,果然吸引了金军主帅完颜匡的主要注意力,将重兵调集至下游布防。
而陆明远则亲率宋军主力并部分红袄军精锐,共约四万余人,携带大量预先准备好的羊皮筏、小型舟船以及攻城器械部件,沿着黄河南岸,利用丘陵、树林掩护,开始了长达十余日的秘密急行军。
与此同时,荆襄方向的刘锜,接到朝廷严令与陆明远的密信后,也适时发动了一轮猛烈的攻势,兵分两路,一路继续牵制襄阳仆散忠义,另一路则向北猛攻邓州、唐州,摆出一副要直插宛洛、切断河南金军与关中联系的架势,使得驻守汴梁的金国南京留守疲于应付,难以全力支援黄河防线。
就在陆明远率军艰苦跋涉,向孟津方向运动之时,楚州后方,乃至整个两淮地区,却并非高枕无忧。
尽管山东大捷极大地鼓舞了士气,但连年战争的消耗是实实在在的。粮草转运距离拉长,民夫征发已达极限,江淮地区本就脆弱的民生经济更是雪上加霜。楚州城内,尽管有永宁公主赵琰坐镇,以铁腕手段稳定秩序,但物资匮乏、物价腾贵的现象依旧难以根除。更令人忧心的是,随着宋军主力西调,山东、淮东防务相对空虚,完颜匡虽然被李全的佯动所吸引,但也并非没有派出小股精锐部队,不断渗透、骚扰宋军漫长的补给线,甚至一度威胁到刚刚恢复秩序的山东部分州县。
赵琰面临着巨大的压力。她不仅要协调各方,确保前线,尤其是陆明远那支孤悬西进的偏师的粮秣军械供应,还要时刻警惕完颜匡可能发起的反击,弹压地方上的不稳因素。她几乎是夜以继日地处理着如同雪片般飞来的文书,调动着所能调动的一切资源。偶尔在深夜疲惫至极时,她会拿出陆明远离去前留给她的那方私印摩挲,那冰凉的触感,似乎能给她带来一丝慰藉和力量。她知道,陆明远正在进行的,是一场更为凶险的豪赌,而她,必须为他守住这并不稳固的后方。
兴定五年(宋嘉定十四年,公元1221年)初冬,陆明远所部历经艰辛,终于抵达孟津对岸,秘密集结于一片名为“桃林塞”的丘陵地带。时值黄河开始出现凌汛,破碎的冰块随着浑浊的河水碰撞翻滚,发出隆隆巨响,更增加了渡河的难度与风险。
然而,时机也已成熟。李全在下游的佯动已让金军疲惫不堪,刘锜在荆襄的攻势也牵制了大量敌军。孟津对岸的金军,果然如情报所示,戒备相对松懈。
渡河前夜,陆明远再次巡视各营。寒风凛冽,许多士兵衣着单薄,围坐在篝火旁,靠着相互依偎取暖。他看到一名年轻士兵正就着火光,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削着一根木棍,将其一端磨尖。
“在做何物?”陆明远走近,温和地问道。
那士兵吓了一跳,见是主帅,慌忙起身:“回……回大帅,小的想做根梭镖,明日渡河,怕……怕筏子不牢靠,掉水里也能抓着……”
陆明远看着他冻得通红、却充满求生欲望的脸,心中感慨。他早年学医,深知生命之可贵,而战争,却要将这些鲜活的生命推向死亡的边缘。他拍了拍士兵的肩膀,从自己随身的行囊里(那里除了地图、令箭,总备着一些急救药物和干粮)取出一块肉干递给他:“吃饱些,明日……跟着我。”
他没有多言,但那份平静与坚定,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都更能安抚人心。
子时刚过,总攻开始!
没有震天的战鼓,没有嘹亮的号角。无数黑色的身影,如同潮水般,扛着预先准备好的羊皮筏、木排、小船,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刺骨的黄河水中!
对岸的金军哨兵,直到第一批宋军渡过大半河道,才借着微弱的月光和水面反射的粼光,发现了这如同鬼魅般出现的船队!
“敌……敌袭!宋军渡河了!”凄厉的警号瞬间划破夜空!
北岸金军营寨顿时炸营!军官的吼叫声、士兵慌乱的奔跑声、弓弦的震动声、箭矢破空声……瞬间响成一片!
“放箭!快放箭!拦住他们!”
密集的箭雨向着河中的宋军倾泻而下!不断有士兵中箭落水,羊皮筏被射穿漏气,小船被掀翻,冰冷的河水瞬间吞噬了生命。惨叫声、落水声与黄河的咆哮声混杂在一起,场面惨烈至极!
陆明远亲自在第一波渡河队伍中,他伏在一条小船的船头,任凭箭矢从头顶嗖嗖飞过,目光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北岸。
“不要停!划!用力划!”他嘶声怒吼。
终于,在付出了相当代价后,第一批宋军勇士,嚎叫着跳下舟筏,踏上了黄河北岸冰冷坚实的土地!他们迅速结阵,用盾牌抵挡着金军疯狂的箭矢和反扑,为后续部队争取登陆场地。
登陆战变成了残酷的肉搏战。宋军凭借一股锐气,以及后续部队不断登岸加入战团,硬生生在北岸金军的防线上,撕开了一个口子,并不断扩大。
天色微明时,孟津北岸的滩头阵地,已然被宋军牢牢控制。金军守将见大势已去,率残部向西北方向的河阴县溃逃。
陆明远站在满是尸骸与破碎船板的黄河岸边,浑身湿透,甲胄上凝结着冰霜与血痂。他望着身后那滚滚东流、已被宋军踩在脚下的大河,又望向北方那广袤无垠、即将燃起战火的中原大地,长长吐出一口白气。
黄河,过了!
大宋的旗帜,时隔近百年,终于再次飘扬在了黄河北岸!
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,迅速传遍四方。整个宋金战场,乃至两国朝野,都因孟津渡的突破而产生了连锁反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