赫连誉深吸一口气,胸膛微微起伏,那因云州城失守而燃起的怒火,在目光触及马车窗口那张朝思暮念的脸庞时,竟奇异地平息了下去。
他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抹混杂着无奈与执拗的笑,仿佛在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宣告:
“罢了……既然曲应策不惜调动神策军也要插手,一个云州城,还给他便是。”
他的目光牢牢锁住谢天歌,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满足,
“反正,本王真正想要的……已经在这里了。”
他随意地挥了挥手,如同驱散无关紧要的蚊蝇。
那黑压压、令人窒息的王军潮水般退去,训练有素,顷刻间只留下常规的亲军护卫,肃立四周,气氛却依旧紧绷。
赫连誉不再看慕容笙,仿佛他只是一道无关的布景,径直绕过轮椅,一步步靠近马车。他的目光始终胶着在谢天歌身上,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炽热与不甘。
谢天歌见他过来,立刻从车窗内伸出手,掌心向上,语气直接而坚定:“把我的吊坠还给我。”
赫连誉的指尖微颤,从怀中珍重地取出那枚陪伴了他三年、带着他体温的吊坠,动作缓慢得近乎虔诚,轻轻放在了谢天歌摊开的掌心里。
那冰凉的触感落入她温热的掌心,仿佛完成了一场跨越三年的物归原主。
谢天歌眼中瞬间迸发出失而复得的欣喜,正要收回手,赫连誉却像是害怕失去最后一丝联系,猛地、带着几分慌乱地,将她的手连同那枚吊坠一起紧紧握住!
“别走!”
这两个字脱口而出,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与他身份极不相符的卑微祈求。
几乎在同一时刻,慕容笙那双浅棕色的眸子骤然结冰,凛冽的寒光如同实质般射向赫连誉,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:
“放开你的手!”
话语简短,却蕴含着压抑到极致的磅礴杀意。
而谢天歌的反应更为直接!她另一只空着的手快如闪电,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小匕首已然出鞘,在赫连誉握住她手的刹那,锋利的刀尖已精准无误地抵在了他的喉结之上!
动作干脆利落,没有丝毫犹豫。
赫连誉先是一怔,随即竟嗤笑出声,仿佛觉得这局面荒谬又有趣。
然而,他的笑声未落,手腕处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!
一根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千机丝,不知何时已缠绕上来,正以一股可怕的、足以切断腕骨的力道收紧,逼迫他不得不松开了手。
下一刻,千机丝如同有生命的灵蛇般倏然退去,只在赫连誉的手腕上留下一道血痕,鲜血瞬间沁出。
那道刺目的血痕让谢天歌的眸子控制不住地闪过一丝惊慌与关切,但她迅速垂下眼帘,将那丝情绪强行压下。
她潇洒地收回手,将吊坠紧紧攥在手心,仿佛握住了一份失落的过去。她转向慕容笙,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明快,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:
“走吧,阿笙!”
慕容笙微微颔首,但他操控轮椅的动作却停滞了,并未立刻离开。
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赫连誉身上,仿佛在等待。
赫连誉敏锐地捕捉到了谢天歌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关心,尽管只有一瞬,却像一点火星落入了干涸的心田,燃起一股扭曲而病态的兴奋——她并非全然无动于衷!
他看着按兵不动的慕容笙,两人视线在空中交锋。
“慕容将军还在等什么?”
“北疆王应该还有话要说。”
赫连誉挑了挑眉,眼中竟流露出几分棋逢对手的欣赏:
“慕容将军果然是……算无遗策。”
他明白了,慕容笙在等他亮出最后的底牌。
赫连誉侧过头,目光再次投向马车窗口,声音放得极轻,却带着一种恶魔低语般的诱惑,清晰地传入车内:
“谢天歌……你想不想知道,关于……谢云旗的消息?”
“你说什么?!”
话音刚落,谢天歌整个人几乎从车窗里探了出来!
方才的冷静与戒备瞬间瓦解,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希冀与灼人的急切,甚至迅速蒙上了一层微光闪烁的水汽,声音都带着颤音。
而慕容笙,对此却没有流露出半分意外,他只是静静地看着,仿佛早已预料到一般,深邃的眼眸中是一片了然与沉痛。
赫连誉望着瞬间失态的谢天歌,清晰地重复道:“我说……谢、云、旗。”
谢天歌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,脑子嗡嗡作响,一片空白,竟半天无法思考。
然而,眼底积蓄的泪水却比她的理智更快决堤,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、无声地滚落下来,砸在她紧紧抓住窗框的手背上。
“二哥……” 她喃喃低语,声音破碎不堪。
赫连誉是第一次见到谢天歌这样流泪。这个总是带着几分嚣张、活力满满的少女,此刻却哭得像个迷失的孩子。他心头猛地一揪,一阵陌生的慌乱袭来,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替她擦掉那刺眼的泪痕。
“唰!”
寒光再起!谢天歌方才收回袖中的匕首再次闪现,毫不留情地直指赫连誉的咽喉!她一边凶悍地用匕首威胁着他,眼泪却一边扑簌簌地往下掉,声音哽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:
“你说我二哥什么?!你快说啊!你要是敢骗我一句……我现在就杀了你!”
这带着哭腔的威胁,脆弱与刚烈交织,看得一旁的慕容笙心如刀绞。他操控轮椅缓缓上前少许,声音低沉而充满抚慰的力量:
“天歌……别哭。”
赫连誉看着抵在喉间的匕首,又看看她泪流满面的脸,没有再试图靠近。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核桃大小、结构精密的八角菱形小球,递到谢天歌面前。
‘这是北疆向夏国采购,用于扰乱战马视线和听力的火器,名为‘冥烟’。你……试着拆解看看。’
谢天歌的目光被那小球吸引,握着匕首的手一松,“哐当”一声,匕首掉落在地,她却浑然不觉。她几乎是本能地接过那冰冷的金属小球,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机关纹路时,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。
她甚至不需要思考,手指仿佛拥有自己的记忆,灵巧而精准地在一片片复杂的组件间动作。
扳开、旋转、拆卸……每一个步骤都流畅得不可思议。随着一片片组件被拆下,她眼底的惊讶越来越浓,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。
当最后一片组件取下,露出内部填充的黑色火药时,谢天歌眼中的泪水几乎要承载不住,满溢而出。她的指尖颤抖着,将第二、第三片组件上那些极其不起眼的、看似装饰的细微花纹拼合在一起——
一个飘逸灵动、她熟悉到刻入骨髓的“云”字,赫然呈现!
“二哥……!”
她猛地抬起头,望向眼前的赫连誉,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,不再是绝望的死寂,而是如同在无尽黑暗中骤然窥见一丝微光,充满了不敢置信的、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与希冀。
赫连誉从未见过谢天歌如此破碎不堪的模样,仿佛整个人都被巨大的悲伤与渺茫的希望撕裂。他心底像是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。
慕容笙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,指节泛白,连呼吸都感到无比沉重与疼痛。他明白,这才是谢天歌深埋在心底、从未轻易示人的,关于家人、关于那场巨变最深沉、最无助的悲伤。
谢天歌的声音带着极度的不确定和小心翼翼的颤抖,仿佛害怕声音大一点就会惊碎这个易碎的梦,她望着赫连誉,一字一句地问:
“我二哥……他还活着……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