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香殿外 · 黄昏
阿莹背着简单的行囊,凭借惊人的意志力支撑着自己离开轮椅,坚强地站立在殿门前。她仰起头,目光复杂地落在“留香殿”那三个鎏金大字上,它们在夕阳余晖中泛着冰冷而刺目的光。
兜兜转转,命运竟又一次将她们推回了这座华美的囚笼。
心底百感交集,一种源自记忆深处的恐惧本能地蔓延开来。
她对这座宫殿,有着刻入骨髓的畏惧。
特别是夜深人静之时——她害怕那个如鬼魅般突然出现、气场冷冽带着骇人压迫感的帝王,更害怕看到小姐躺在床上毫无生气、死寂沉沉,仿佛灵魂已被抽离的模样。那些夜晚,空气都仿佛凝固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味道。
她深吸一口气,终是迈步踏入殿内。然而,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瞬间怔在原地,瞳孔因惊诧而微微收缩。
这……哪里还是记忆中那座冰冷、威仪、充满帝王掌控气息的留香殿?
分明是……谢府小姐的闺阁!
阿莹难以置信地快步上前,近乎颤抖地翻看着殿内的一切。
小姐那些精巧绝伦、常常惹得她啧啧称奇的机关小玩意,静静地摆在多宝阁上,连摆放的顺序都分毫不差。
熟悉的紫檀木妆台,连镜子的角度都像是被精确测量过;她甚至从一个雕花木盒的暗格里,翻出了当年大皇子私下送给小姐的那支发钗,以及那本记录着大皇子日常喜好与禁忌的小册子!
再打开衣橱,几套小姐当年顽皮,从三皇子给赫连世子准备赔礼道歉的礼品中,偷偷私藏下来的大雍服饰赫然在目,布料依旧鲜亮,仿佛时光未曾流逝。
无论是床榻的样式、倚靠的软枕,还是那块小姐最喜欢趴在上面写写画画、做女红的柔软地毯……所有细节,都与谢家闺阁别无二致!这不是仿制,这根本就是将小姐的过去,整个儿搬来了这里!
只是这留香殿比谢府闺阁大了许多。
多出来的空间,被巧妙地用屏风分割。一方布置成温馨雅致的用膳区域;另一方,则是一个约三丈见方的沐浴汤池,用高高的白色帷幔围着,氤氲着淡淡水汽。
而其余更广阔的地方,则被精心布置成了一片小小的室内园林。
各种盆栽植物错落有致,兰草清雅,翠竹挺拔,摆放得极有章法,宛如一个私密的江南庭院,一步一景。最令人惊叹的是,这一方小天地顶上,竟贴心地用透明的琉璃瓦开了天窗,任由温暖的光线倾泻而下,照亮每一片生机勃勃的绿叶。
而在小花园中央,赫然立着那个更为熟悉的物件——来自挽堂轩的秋千!
它就那样静静地悬在那里,绳索微垂,座板轻轻摇晃,仿佛一直在等待着它的主人归来,载着那些年无忧无虑的欢声笑语。
看着眼前这无比熟悉、却又在此处显得无比诡异的一切,阿莹只觉得心口仿佛被压上了千斤巨石,沉重得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三年了……
一切似乎从未改变,甚至,比在原地踏步更令人恐惧!这位帝王,他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,将小姐失去的世界原样复刻,囚禁在这座更大的牢笼里。
他的爱,如此真诚,却又如此压抑;如此细致,却又如此……恐怖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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殿外忽然传来了内侍清晰的传报声与庄严的銮驾仪仗声响。
阿莹立刻收敛心神,将所有惊惧与忧虑压下,快步走出殿门。
赵福来和岳素、琉心两名小宫女显然也听到了,早已惶恐地跪在殿门前冰冷的石阶下,深深俯首,准备迎接圣驾。
远远地,那被众多侍卫宫人簇拥的明黄色龙撵由远及近,威仪赫赫。奴才们将头埋得更低,不敢仰视天颜。
直到仪仗在留香殿前稳稳停住,众人依制高呼“参见陛下”后,才敢战战兢兢地稍稍抬头。
而映入眼帘的一幕,几乎让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——
他们的主子,谢美人,竟等不及龙撵完全落地,便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与抗拒,几乎是踉跄着从那张象征着无上尊荣的龙撵上翻跃而下!
后宫妃嫔与帝王同乘龙撵归来!
这是何等的殊荣!连如今的中宫皇后都未曾有过如此待遇!
今日之事,一旦传开,必将震惊整个后宫。
岳素和琉心两个小丫头瞪大了眼睛,脸上写满了无法消化的震惊,嘴巴微张,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。从清晨那道突然下令搬来留香殿的旨意,到此刻与圣上同辇而归…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就算主子昨夜太庙救驾有功,这荣宠也来得太快、太猛烈,如同疾风暴雨,让人在惶恐之余,更感到一种心惊肉跳的不安。
阿莹无暇他顾这些规矩和殊荣,她立刻起身,紧紧拉住谢天歌的胳膊,目光急切地上下打量,用眼神无声地询问她是否安好。
曲应策高坐于龙撵之上,玄色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。他只是微微抬了抬手,示意仪仗暂停。侍立一旁的苏公公立刻会意,上前一步,甩动拂尘,用他那特有的尖细嗓音清晰宣告:
“皇上有旨——今夜圣驾临幸留香殿,谢美人准备侍寝!天禄司会协助留香殿上下,准备接驾事宜!”
“侍寝?!”
谢天歌猛地抬头,甚至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,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。
苏公公脸上堆起程式化却不容置疑的笑容:“是啊,谢美人,您快回殿好生准备着吧。陛下晚些时候便过来。”
谢天歌难以置信的目光猛地射向龙撵上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,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与质问:“陛下,你到底要做什么?!”
曲应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转过头,看向她震惊失措的模样,语气平淡无波,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:
“皇祖母令朕,好好休息。” 他将“好好休息”四个字,咬得异常清晰。
谢天歌秀眉紧蹙,完全无法理解他这匪夷所思的逻辑,休息与侍寝有何关系?
而曲应策,只是看着她困惑又恼怒的样子,唇角几不可察地缓缓上扬,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、却让人心底发寒的弧度。他不再解释,挥了挥手,銮驾便再次启动,缓缓离去,留下满地寂静与惊疑。
谢天歌主仆几人在台阶上愣怔了许久,仿佛集体石化,直到那銮驾仪仗消失在宫道尽头,才缓缓地、如同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。
赵福来毕竟是老人,最先稳住心神,上前一步,躬身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主子,陛下晚上要来留香殿……奴才们需要准备些什么吗?”
谢天歌无力地挥了挥手,眉宇间满是疲惫与深深的困惑:“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……你们且回自己住处待着便好,免得……免得他发起脾气来,牵连你们。”
她想起冷宫出来后,曲应策对着她时,似乎没几次是脾气温和的。
琉心和岳素听得云里雾里,完全无法理解主子为何对这般“荣宠”表现得如此抗拒甚至忧虑。
赵福来却只是了然地低眉顺眼,应了声“是”,便招呼着两个仍处于震惊茫然中的小宫女,退回留香殿配属的下人耳房去打理行装。
阿莹则紧随眉头紧锁、陷入沉思的谢天歌,再次踏入了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宫殿。
当谢天歌真正看清殿内景象的刹那,她整个人如遭雷击,瞬间僵立在原地,仿佛连呼吸都忘记了。
震惊、惊喜、感伤……无数复杂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般轮番冲击着她的心防。
她仿佛看到一个精心编织的、关于“家”的幻梦,被强行复刻在这座冰冷的宫廷牢笼之中。这感觉,比阿莹所感受到的,更为强烈,更为刺痛。
她一步一步,如同梦游般走进这“熟悉”的闺阁,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,轻轻抚过每一件熟悉的物件。
那些被尘封的、属于无忧无虑年少时光的记忆,排山倒海般翻涌而至——在爹爹面前撒娇耍赖,缠着哥哥们带她骑马射箭,恣意妄为,那些鲜活的笑声、温暖的怀抱,仿佛还近在耳边,触手可及……
可他们,都不在了。
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,一滴,两滴,接连不断地掉在那些精巧的机关锁扣上,晕开小小的、悲伤的湿痕。
她慢慢地走向那方生机盎然的小花园,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些被精心照料的植物叶片,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生命脉动。
脑海中浮现的,是姑姑手持银剪,一边细致修剪枝叶,一边温柔浅笑的画面。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日常温暖,如今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。
最后,她缓缓坐到小花园中央的那架秋千上。
绳索发出轻微的、熟悉的吱呀声。她轻轻晃动着,目光迷离而哀伤,仿佛透过这虚幻却无比真实的布景,看到了过往岁月的一幕幕在眼前走马灯般流转——父亲的严厉与慈爱,哥哥们的宠溺与玩闹,姑姑的温柔叮咛……
她贪恋着这一刻海市蜃楼般的美好,仿佛要将这最后一瞬虚幻的温存,牢牢刻印在心底,用以对抗即将到来的每一个无法预知的夜晚。
她嘴角弯起,像是在笑,笑那过往的无忧,笑这命运的捉弄。
可更多的泪水却如同决堤的江河,汹涌而下,无声地浸湿了衣襟,也浸湿了这看似完美、实则令人心碎的巨大幻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