曲应策的寝宫内，烛火通明。
他端坐在紫檀木案前，批阅着皇子府的公务奏章。
案前不远处的梨花木架子上，妥帖地挂着一件月白色的女子披风，领口一圈蓬松柔软的白狐裘，如同揽住了一捧最洁净的雪。那是谢天歌的披风。
曲应策抬起头，目光再次被那件披风牢牢攫住，心神也随之飘远。
侍立在侧的苏公公将一切看在眼里，适时地轻声开口，“殿下，大年初一，谢小姐要进宫赴凤藻宫的团年宴。您看……这披风，是否要趁此机会，给谢小姐送回去？”
曲应策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，眼神并未从披风上移开，只是低声重复了一句，像是在确认，“大年初一？”
“是的，殿下，大年初一。就在三日之后。”苏公公的声音温和而肯定。
三日之后……曲应策的心弦像是被极轻地拨动了一下。
自雪山归来，竟已快一个月了。
这一个月，似乎比过去许多年都要漫长。
他自幼生长于宫闱倾轧之中，习惯了对所有人、所有事都不抱任何期待，心如止水，甚至是一片荒芜的冰原。
可为什么，仅仅是一个月不见，心底那片冰原之下，竟会涌动起如此炽热而陌生的渴望？渴望再见到那张总是带着鲜活笑意、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的脸。
他忽然又想起今日在养心殿，父皇的问话。
“苏公公，”曲应策的声音低沉，“父皇……似乎开始抉择立储之事了。”
苏公公心中猛地一凛，谨慎地环顾四周，带着提醒与关切：“殿下……隔墙有耳啊。”他有些不解，向来最为隐忍谨慎的三殿下，今日为何会如此直接地说出这般敏感的话。
曲应策却像是没听见他的提醒，只是极淡地扬了扬唇，那笑意未达眼底，反而透着一丝冷嘲。
他换了一个问题，“苏公公，你觉得……父皇会如何安排谢天歌的婚事？”
苏公公垂下眼睑，声音更轻，“以谢家之势和皇后娘娘的心意，谢小姐的归宿，自然只能在皇室之中。或者说……”他微微抬眼，“她必定会嫁给未来的国君。”
这一点，曲应策何尝不知。
他的手指无意识地、缓慢地摩挲着冰凉的扳指。
片刻后，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件月白披风上，冰冷的眸色竟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许多，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奇与向往。
“苏公公，”他忽然问道，语气里有一种奇异的探究，“你说……她若是做了皇后，会是什么样子？”
苏公公闻言，明显愣了一下。
他果然开始认真地思索起来，越想，那布满皱纹的脸上表情越是精彩，叹道：“那恐怕不会是母仪天下的凤仪，而是……阖宫上下鸡飞狗跳，祸事接连不断，弄得整个后宫人仰马翻的样子吧？”
曲应策听着，竟然也是不自觉地扬起了唇角，脑海中仿佛已经浮现出那样混乱却……生机勃勃的画面。
他低声接话，语气平淡，却石破天惊：
“若后宫只她一人，她想怎么闹，便随她闹去好了。”
苏公公眉头骤然紧锁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极锐利的光。
他从小看着曲应策长大，几乎是这深宫里最心疼这位殿下的人。这句话背后的意味，太重了。
他上前一步，声音压得极低，“殿下，您可知……这句话，意味着什么？”他顿了顿，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提醒，“那意味着，您必须先得到那个——至尊之位。可当前圣心难测啊！”
“叩。”
曲应策的手指轻轻敲击在坚硬的紫檀木案上，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。
他眸中方才那一点柔软的向往瞬间褪去，被深不见底的阴沉与决绝所取代。
殿内的空气，仿佛也随之骤然冷却、凝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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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年初一，晨曦微露，新岁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，洒在元帅府内。
尽管昨夜守岁至深夜，谢天歌还是比往常起得早了许多，一双大眼睛里虽还带着点惺忪睡意，但更多的却是雀跃的期待——今日，可是收爹和哥哥们压岁红包的大日子！
阿莹笑着将她按在妆奁前，精心为她梳妆。
一身簇新的大红色锦缎套裙，衬得她肌肤胜雪，活泼娇艳。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白狐毛领冬装短袄，领口那圈蓬松柔软的白色绒毛，轻轻蹭着她的脸颊，更添几分贵气与暖意。双丫髻上，一边簪了一朵精巧的大红色绒花，另一边则系着长长的红色丝质飘带，随着她的小脑袋晃动而轻盈飘拂。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年画里走出的福娃娃，喜庆又灵动。
“小姐今日真好看！”阿莹一边帮她整理裙摆，一边由衷赞叹。
谢天歌得意地扬了扬下巴，从自己的小荷包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小红封，塞到阿莹手里：“喏，阿莹，新年快乐！这是给你的红封！”
阿莹又惊又喜，“谢谢小姐！”
打赏完贴心的小丫鬟，谢天歌便像一只欢快的红色蝴蝶，翩跹着飞向前厅。
前厅里，谢淳元帅和谢绽英、谢云旗两兄弟早已等着了。
“爹！大哥！二哥！新年快乐！”谢天歌声音清脆，像含着蜜糖，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拜年礼，然后冲着他们伸出了空荡荡的小手。
谢绽英作为长子，率先拿出一个厚实饱满的红封（谢家一般是装的银票），递给她，语气一如既往的简洁：“天歌，新年新岁，平安喜乐。”
“谢谢大哥！”谢天歌接过，捏了捏厚度，眼睛弯成了月牙。
谢云旗则笑着掏出一个更大的，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：“喏，谢家小霸王，二哥的份量可是最足的！新的一年，少惹点祸，要不然这点钱都不够赔的，知道不？”
“知道啦知道啦！二哥最好啦！”谢天歌一把抢过红包，抱在怀里。
最后，她蹭到端坐主位的父亲谢淳面前，仰着小脸，甜甜地喊：“爹~新年快乐！”
谢淳故意板起脸，清了清嗓子，开始每年一度的“训诫”：“哼，又长一岁了。都是大姑娘了，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莽撞冲动，凡事要三思而后行，尤其不可再闯祸惹事，听见没有？要有个元帅府千金的样子……”
谢天歌立刻摆出最乖巧听话的模样，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：“听见了听见了！爹您放心！女儿一定谨遵爹爹教诲，绝不闯祸，好好做人！”谢天歌信誓旦旦的样子，若不是去年也见过，任谁都会相信的。
谢淳看着女儿娇憨的模样，眼底的笑意再也藏不住。他这才从袖中取出一个明显更加沉甸甸、装裱精美的红封，塞到女儿手里，声音也放柔了：“嗯，乖。拿去玩吧。”
“谢谢爹！爹最好了！”目标全部达成，谢天歌心花怒放。
这时，谢绽英开口道：“天歌，今日我与云旗需去京郊大营，慰劳年末仍需值守、未能归家团圆的将士们，分发新年犒赏，可能会晚归。”
谢天歌一听，立刻来了兴致：“去军营？我也要去！”
谢云旗连忙摆手：“你别去添乱了，军营里人数众多，事务繁杂，忙完估计天都黑了。你午后不是还要进宫去陪皇后娘娘用团年宴吗？时间赶不及的。乖乖在家待着，或者去找其他家的小姐玩会儿，别误了进宫的时辰。”
谢天歌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，显得很是失落：“哦……好吧……”
谢淳最后嘱咐道：“进了宫，要规矩些，好生陪着你姑姑，莫要调皮捣蛋，惹她烦心。”
谢天歌立刻重重点头，保证道：“放心吧爹！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惹祸了！肯定乖乖的！”
谢淳这才满意地挥挥手：“嗯，去吧，自己玩去，记得时辰就好。”
“嗯！”谢天歌将所有红包宝贝似的揣进怀里，重新扬起笑脸，像一阵红色的旋风，欢快地跑出了前厅。
然而，就在她那抹活泼的红色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的那一刻，前厅内温暖轻松的新年气氛仿佛瞬间被抽空。
谢淳脸上慈父的笑容骤然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军人特有的冷峻与凝重。
他目光扫过两个儿子，沉声问道：“还没有查出，当日环陵雪山上，截杀几位皇子的人究竟是何人指派？”
谢绽英眉头紧锁，摇了摇头：“对方手脚极其干净，所用皆是死士，除了耳后的火焰刺青，没留下任何线索。来路成谜，像是凭空冒出来的，极难入手深查。”
谢淳的眉头蹙得更紧，“目标是皇子，最终矛头却直指我谢家。一次不成，只怕后续还会再生事端。”
谢云旗接口道，语气带着几分烦躁：“上次，本想利用军械图纸布下陷阱，来个瓮中捉鳖。结果只擒获了一些急于得手的夏国细作。真正背后策划的那另一批人，狡猾得很，根本没有上当行动。”
谢绽英补充道，眼神锐利：“他们警惕性非常高，而且……似乎对我们的行事风格，有所了解。”
谢淳缓缓站起身，走到窗前，望着窗外喜庆的院落，语气沉重，“树大招风啊……这京城，这朝堂，盯着我谢家军权的人，太多了。山雨欲来风满楼……我们必须早做应对，绝不能坐以待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