盒盖开启,露出里面并排放置的两本书册。
书很新,纸张洁白,显然是近期重新整理印刷的装订。
上面一本的封面上,印着六个清晰有力的黑色大字:
《民兵训练手册》
李宗仁的目光骤然一凝。
周辰伸手拿起这本《民兵训练手册》,露出了下面另一本书的封面。
同样崭新的白底封面上,是六个带着某种泥土气息的字:
《赤脚医生手册》
李宗仁先是带着几分郑重,拿起了那本《民兵训练手册》。
他翻阅得不算快,目光扫过章节标题和要点纲要,眉头时而微蹙,时而舒展。
“妙啊……”他忍不住低声赞叹,“将队列、纪律、基础战术与生产生活如此结合……化整为零,聚则为兵,散则为民。若再辅以我先锋军现有的严密组织体系。”
他抬起头,眼中闪着锐利的光,“一旦与强敌陷入长期相持,凭借此等深入村社的练兵之法,不出三年,我方能源源不断练出十倍于敌的合格兵员。届时,莫说击败,就是以泰山压顶之势,把对方的……咳,彻底击垮,也非难事。”
他原想说“狗脑子”,但一想身边还有位女士在旁边,话到嘴边又换了更文雅的说法。
李宗仁放下民兵手册,略带疑惑地拿起那本《赤脚医生手册》。“医生便是医生,为何偏要冠以‘赤脚’二字?”
他摇摇头,觉得这名称颇有些土气甚至不雅。但既然周辰如此郑重收藏,必有深意。
他翻开书页。起初,眉头微皱,因为里面讲的并非高深医理,而是最寻常不过的常见病识别、外伤的简易处理、中草药的辨识与炮制、接生要领、卫生防疫知识……
甚至详细到如何用烧红的缝衣针处理疖子,如何用蒸煮法消毒绷带。语言极其浅白,配有大量手绘的图示,力求让哪怕识字不多的人也能看懂个大概。
看着看着,李宗仁翻阅的速度慢了下来。他不再仅仅看那些具体的“术”,而是开始品味这手册背后贯穿的“道”。
他的手指停在一页关于“预防胜于治疗”和“发动群众讲卫生”的章节上,久久未动。
又翻到后面关于利用当地药材资源、建立村社常备药箱、培训不脱产卫生员的构想……
半晌,他缓缓合上手册,抬起头时,眼中的神色已从最初的不以为然,变成了深深的震撼。
“我明白了……这‘赤脚’二字,绝非贬义,而是精髓所在!”
“这不是培养悬壶济世的名医,这是要把医术的种子,用最简陋却最有效的方式,播撒到每一个穷乡僻壤!让田间地头的老农、灶台锅边的农妇,在需要的时候,都能按照这上面的法子,处理最常见的伤病,保住最宝贵的性命和生产劳力!”
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,仿佛窥见了更宏大的图景:“这不仅仅是一本医书!这是争取民心、稳固基层最犀利的武器!屠龙术,这才是真正的屠龙术!”
李宗仁走回桌前,双手按在两份手册上,脸上渐渐浮现有些敬畏的神情。
“一手握‘武’,将民力组织起来,保境安民,震慑内外;一手握‘文’,将生息之技授予万民,祛除病苦,赢得信赖。文武兼备,便可以王道取天下,厉害,这可真是两本神书!”
周辰心想这样的神书还有一本,被用在国营养猪场了,但多数人现在还意识不到它的威力。
但相信用不了多久,这帮人就会见识到猪肉自由的威力。
“周司令,今日你取出这两本书,显然不打算再让它们明珠蒙尘,束之高阁了。刊印天下,广授于民,自然是泽被苍生的大功德、大善政。只是……如此利器,一旦人人皆可掌握,会引发的局面,你可曾深思?”
“我做事向来谋定而后动,尤其是关乎国家战略的大事,绝不会一拍脑门就作出决定。你看,今天我恨不得把那帮神棍全拿机枪给突突了,可到现在还不是什么都没干。”
周辰摊了摊手,表示,我辣么谨慎一个人,做事怎么可能冲动呢!
李宗仁微微摇头,显然是认为周辰没对这两本书的效果有一个深刻的认识。
“此二册所授,一为武,一为文。武册所传,组织之法、纪律之则、最基本的攻守之道。文册所授,不止活命之术,更是破妄祛魅、开蒙启智之方。”
“若使千万民众尽握此文武二道,固然外可筑铜墙铁壁,内可祛愚昧迷信。然民智既开,力既在握,则不易盲从欺瞒。届时,民心向背将更为直接,对施政得失之审视,亦将水涨船高。”
周辰点了点头,“很有道理,到时候贪官污吏胆敢横行不法,欺上瞒下,老百姓自己组织民兵就可以把他们给逮起来。这就是一把悬在政府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,挺好的,唯一的缺点,就是私斗之风可能会比较盛行。”
可不是嘛,他还没用上民兵手册,只是在山东、河南等地大力建设民兵组织,各地报上来的枪支走火案一年就有上百起。
李宗仁揉了揉额头,“司令,不止如此,远远不止。这历朝历代,君王与士大夫,为何多行愚民之策?
非不知民智之利,实惧其难以驾驭,恐动摇统治根基。你如今要做的,恰恰反其道而行之。这‘屠龙术’……若人人皆可持刃,焉知不会在某日,反噬其身?”
周辰静静听完,脸上并无被质疑的不悦,反而浮现出一种近乎透彻的平静笑容。
“德公,你所说的,是‘统治’的思维,是想着如何驾驭万民,使江山永固,传之万世。”
“可我们革命的初衷,难道是为了建立一个永远不落的新王朝,然后学着前人的样子,再去‘驾驭’百姓吗?”
他走回桌前,手指轻轻拂过那两本手册的封面,如同拂过最珍贵的理想。
“屠龙术,人人掌握,那就不算什么秘密武器了,这没错。但我们建立的是民主政权!它的根基,不是神秘莫测的权谋,不是垄断知识的士绅,更不是让人愚昧顺从的教化!它的根基,恰恰应该是有力量的、有知识的亿万人民!”
“封建王朝靠愚民维持其腐朽统治,我们偏要开启民智!让他们能辨别是非,能保卫家园,能掌握自己的健康与命运!这不是风险,这是民主政权之所以比旧政权更先进、更合法的根本理由!”
周辰停顿了一下,眼神投向更辽远的虚空:
“德公,你熟读史书,当知没有哪个王朝、哪种政权能够真正长盛不衰。日月尚有盈亏,这是天道。旧王朝害怕这一点,所以拼命禁锢思想,维持僵化,结果往往是内里彻底腐朽后,被外力或内部的火山一举焚毁,生灵涂炭。”
“而一个真正开启了民智的国家,一个让知识、力量和责任感下沉到最基层的国家,会是什么样子?”
“它或许也会经历起伏,也会出现阶段性的弊政甚至衰退。但是!这样的国家,永远不缺乏洞察时弊的人才,永远不缺乏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豪杰,永远不缺乏推动社会向前的内在活力与纠错能力!”
他直视李宗仁震惊的双眼,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:
“与其在政权无可避免地走向腐朽时,让外敌有机可乘,让异族铁蹄踏破山河,让文明遭遇浩劫……
为什么不把更新换代、刮骨疗毒的权力,赋予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——人民!
让他们当中涌现的先进力量,在必要时,能够以最小的代价,取代那些已经跟不上时代的‘旧人’?”
“这才是我心中,真正的‘屠龙术’,” 周辰的声音平静下来,“屠的不是某条具体的‘龙’,而是政权周期性腐朽衰亡的魔咒,是将国家民族命运系于一人一家一姓之手的千年迷梦。
我们要打造的,是一个具有强大生命力和更新能力的有机体,哪怕承载它的具体组织形式在未来需要改变,但这个民族文明的生机与脊梁,永不折断!”
办公室内,一片死寂。方静早已屏住呼吸,眼中充满了震撼与悸动。
李宗仁如遭雷击,怔在原地,脸上表情变幻不定,震惊、困惑、恍然、敬佩……最终,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!
他缓缓站直身体,整理了一下本已十分平整的衣襟,面向周辰,双手抱拳,深深一揖。
再抬头时,这位见惯风云的老派军人眼中,竟似有微光闪动。
“好!说得好!这才是我辈革命人士该有的气魄与胸襟!周司令……不,辰兄。”
他一字一句说道:“我李德邻漂泊半世,见过人物无数,但真正让我从心底里佩服的,寥寥无几。今天,你算一个。”
周辰看着他郑重其事的样子,立刻换上了一副颇为“伤心”的表情:
“哦?原来德公以前对我,都是‘面服心不服’啊?唉,亏我还一直把您当作值得尊敬的长者看待……太让我伤心了,今晚聚餐,你得自罚三杯。”
这突如其来的调侃,让室内的沉重气氛瞬间冰消瓦解。
李宗仁先是一愣,随即指着周辰,摇头失笑,“好你个周辰!在这儿等着我呢?拿话来挤兑我?罢了罢了,今晚莫说三杯,三十杯又何妨!只是……”
他笑容微敛,看向桌上那两本手册,神色复归郑重,“饮茶之后,这‘屠龙’与‘开启民智’的千秋大业,该如何一步步落到实处,咱们可得好好议个章程了。”
灯火下,两人相视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