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官老爷们?”邻桌一个声音稍微大了些,带着点酒意,立刻被同伴扯了一下袖子。
那人压低声音,但周辰凭借过人的听力,还是能听到,“那个新来的李助理员,架子大得很,下来走一圈,屁股都不沾板凳,汇报材料怕是都让村里事先写好的……办实事?修水渠?那得看能不能算进他的‘政绩’里。”
治安倒似乎还好。有人说起前阵子邻镇有流窜的偷牛贼,被民兵追了十几里地按住了。
“现在路上太平多了,夜里走路不那么悬心。”
就在这时,门口一阵小小的骚动。一个面色蜡黄、不住咳嗽的妇人被一个半大孩子搀着,艰难地走过。茶馆里有人低声议论:
“瞧见没,西头老顾家的媳妇,咳了有小半年了。”
“去县里瞧过没?”
“瞧啥呀!去县里,光是抓药的钱就能让老顾家当场揭不开锅。路费、住店、请先生诊脉、抓药……哪样不是钱?他们家那几亩薄田,经得起这么折腾?”
“唉,也是命苦。听说……后来去求了陈老坛的符水?”
这句话仿佛按下了某个开关,原先还算克制的议论声稍微放开了一些。
“嘿,你还别说,老顾媳妇喝了陈老坛给的符水,头两天咳得是轻了些!”
“心理作用吧?那玩意儿……能顶药?”
“管他呢!人家陈老坛又不收钱,随喜功德,给几个鸡蛋、一把米都行。总比干熬着等死强吧?”
“陈老坛人是仗义,不光看病。前街孙寡妇家房子漏雨,求到他那,他让手下两个徒弟去帮着修了半天,也没要工钱,就吃了顿便饭。”
“人家那是积阴德,修功行。比镇公所那些只晓得收这税那费的老爷们强!”
“陈老坛”这个名字再次出现,周辰端起茶碗,掩饰着眼神的锐利。
他注意到,提到陈老坛时,茶客们的神情复杂,有敬畏,有感激,也有几分讳莫如深。
在医疗资源近乎真空、官方救济触角未及的领域,这个神秘人物轻而易举地填补了空白,并赢得了人心。
这就是地方上汇报的宗教问题!看起来比想象中的要严重。
周辰又坐了一会儿,听了些其他闲谈,这才留下茶钱,起身离开了茶馆。
走到镇外停车的地方,一名先前派出去的调查员已经等在那里。
见周辰过来,他快步上前,压低声音:
“司令,镇供销社和下面几个村代销点的情况初步摸了一下。表面账目没问题,但暗访了几个老顾客和附近农户,发现两个情况。”
“第一,部分紧俏商品,比如好一点的棉布、特定的化肥、一些五金工具,供销社经常‘缺货’,或者要凭‘条子’才能买到。
但与此同时,镇子南头老粮站附近,最近常有私下的小规模物资流动,价格比供销社标价高一到两成,货却比供销社‘全’。
我们跟踪了一下,源头很隐蔽,但指向镇外一个挂着‘青山互助农场’牌子的地方。农场主姓陈。”
“第二,供销社的收购价,特别是对鸡蛋、山货、草药这些零散农副产品,确实压得比较低,而且验收苛刻。农民私下抱怨,卖给他们不划算。
但同样,有人以稍高的价格在零散收购这些东西,同样是现金或易货结算,收购点……也在那家农场附近。”
“初步判断,存在一个地下的物资流通网络,正在一定程度上‘替代’官方供销系统。虽然没有证据,但他们的货极有可能是直接从官方供销系统拿的。
而且这个网络效率不低,而且……似乎很得一部分群众的信任。据线报,在农场内部,有时能换到一些特别的‘平安符’或者得到一些‘指点’,尤其是涉及治病消灾的时候。”
周辰心里很快理清了事情脉络,旧时代这些地方上的道门、寺庙,大多数都不是正经崇道礼佛的人,其本质仍旧是地主士绅。
在先锋军占领山东,横扫天下的当口,他们不敢正面抵抗,选择了钻政策的漏洞,继续在新时代作威作福。
在大农场兴起的时候,他们选择顺应形势,继续成为地方上的富豪,这一点周辰可以容忍。
但明明,已经通过正当手段获取了财富和地位,却依旧执意要侵蚀基层组织,甚至是腐蚀官员、收买民心,成为真正的土皇帝。
这就是对政府的挑衅了。
调查员继续汇报,声音更沉:“司令,我们还打听到,陈老坛不只在一个镇活动。附近几个乡镇,都有他施药解难的传闻。
他本人不常露面,手下有几个‘管事’和‘徒弟’走动。表面上是乐善好施的善人,实际上他换走的农副产品,数量恐怕不小。而且,他用香灰、符水‘治病’的事,可能……出过问题。”
“出过问题?”
“是,去年秋后,下游小王庄有一户孩子腹泻,喝了符水耽误了,没救过来。但事后那家人对外只说孩子命薄,不敢提陈老坛半个不字。我们是从一个嫁到外村的该家远亲那里,酒后听了一耳朵,不敢确定,但可能性很大。”
情况比周辰预想的还要严峻。
陈老坛不再仅仅是一个可能的经济寄生虫,更是一个用着灰色手段,构建起替代性权威的“影子政府”。
他不仅在扭曲经济,更在争夺民心,侵蚀新政权的合法性根基。
供销社价格和质量的微妙问题,或许有运输、管理的客观因素,但更可能与这种地下网络的渗透有关。
周辰心里杀心渐起,他们难不成以为国家统一了、社会安宁了,老子就提不动刀了!
他深深吸了口气,对调查员说:“继续查,不要打草惊蛇。重点两样:一是陈老坛这个网络到底有多大,资金和物资如何流动;二是,基层卫生建设,到底卡在哪里,是钱,是人,还是根本没排上号?”
凌晨时分,吉普车的引擎声碾碎了济南城郊的寂静。周辰低调的回到了他忠诚的泉城。
到了省政府大楼之后,他没有惊动太多人,只让值班秘书通知下去:次日早晨七点半,召开紧急工作会议,省政府各厅局主要负责人、民政、财政、工商、公安、教育等部门领导必须到场。
命令简洁,却让接到通知的人心头一凛。
翌日清晨,七点二十分。 省政府小会议室内,长条桌两侧已经坐满了人。
周辰踏入会议室,瞬间有了一种疏离感,满眼望去,竟多是生面孔。
全国统一进程加快,新政权的架子急需搭起来。
原山东政府培养的大批成熟干部,如同种子般被撒向四方,有的北上京津担任要职,有的南下接收新区,还有相当一部分精锐被抽调到中枢参与全国性机构的组建。
这导致了山东省一级的干部队伍,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一轮疾风骤雨般的大换血。
许多原本在地区、甚至县里工作的干部,因表现突出或形势需要,被火线提拔,坐进了这间曾经觉得遥不可及的会议室。
周辰走向主位,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。除了坐在左侧首位、分管民政和公安的副省长赵山,以及右侧那位负责工业建设的梁思源还算熟识。
其余的人,他大多只能将面孔与桌上名牌对上号:
坐在赵山旁边的,是新任的商业厅长徐有亮,这位也是老资格了,因在北方组织建设经销社有功,而得到破格提拔。
再过去是财政厅长赵启明,很年轻,据说之前在税务改革很有一套。
公安厅的新任负责人是雷大山,与他一起就任的,还有野战部队的不少退役军人,算是把山东的公安系统给大换血了一遍。
教育、卫生等部门的负责人,也多是类似背景,脸上既有被重用的振奋,也有面对最高领导和新环境的局促。
周辰看他们是生面孔,但他们看周辰,那可再熟悉不过了。
“人都到齐了。这么早把大家叫来,是因为我下去走了几天,看到一些东西,想到一些问题,睡不着,也觉得不能再等了。”
他没有寒暄,直接切入正题,简要描述了在房山村看到的极度贫困,在青山镇听到的看病难、物价疑虑,以及那个在茶馆民间话语里若隐若现的“陈老坛”。
“我们的供销社体系,设计初衷是好的,要切断中间剥削,让利给农民。但到了下面就出了问题,收购可能太苛刻,一些紧俏物资的流通出现了阻塞。
老百姓得了病,我们的卫生所要么没有,要么门槛高。怎么办?
他们就会去找别的出路,找那些能给他们一碗符水、几句安慰的人。同志们,这是一个信号。”
“这信号告诉我们,我们在基层留下的空白,如果不用实实在在的服务去填补,就必然会有别的东西去填补。那些东西,很可能就是那些组织严密、能提供替代性秩序的会道门组织。”
说到这里,他停顿了一下,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:“山东,或者说整个北方,这类民间秘密结社,源流复杂,根基不浅。
白莲教、义和团的影子,或许换了件衣服,还在某些角落里存在着。我们对这方面的情况,掌握多少?在座各位,有谁对这类问题,有过深入的研究?”
会议室里一片安静。干部们互相对视了一眼,大多面露难色或思索。
这时,坐在周辰左手边的副省长赵山打破了沉默:“总裁,这个问题,确实存在,而且比一般想象的要复杂、顽固。”
作为少数能在旧官场时代一路混到现在老资格,赵山长期负责民政和治安,对基层三教九流的情况接触得多一些。
“哦?赵副省长,你了解这个问题?”周辰将目光转向他。
“谈不上精通,但打过一些交道。去年咱们搞土地改革、专项整治的时候,就遇到过一些会道门捣乱。有的散播谣言扰乱治安,有的甚至暗中与敌特勾结。
经过专项整治之后,这类公开对抗少了,但转入地下的、变着法子活动的,肯定还有。
就像您刚才说的‘陈老坛’,这类人物,在乡下往往有些根基,不是简单贴个迷信标签就能解决的。
他们往往还扮演着民间调解人、草药郎中的角色,和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纠缠得很深。”
新任公安厅长郑永刚接口道:“赵副省长说得对。从我们公安系统初步掌握的情况看,一些历史上活跃的会道门,如一贯道、九宫道等,在鲁西南、冀鲁豫交界地区,仍有潜在活动。
他们组织严密,有一套自己的暗语、信物和传递信息的方式,打击起来,比一般的土匪或散兵游勇要难,因为他们有思想控制,信徒不容易背叛。
不过……目前我们的主要精力放在维护新区治安上,对这类深层社会组织的系统性调查,因为人手的原因,还没有全面铺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