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五,靠山屯的年味还没上来,加工坊的“工味”先浓了。机器从早响到晚,振动筛的“嗡嗡”声隔着半条屯都能听见。可赵卫国站在厂房里,眉头却越皱越紧。
“小梅,今天出了多少袋?”他问正在记账的张小梅。
张小梅翻着本子:“上午一百八,下午到现在一百二,总共三百袋。包装组六个人,从早忙到黑,手都磨出泡了。”
赵卫国心里算了笔账。现在加工坊的生产能力,一天最多三百五十袋,这已经是极限。可王猛从县城传回消息,光是县百货大楼一家,一天就能销二百袋。更别说农贸市场和其他零散客户。
“得加人。”赵卫国说,“至少再加十个包装工,烘干箱那边也得添两个人盯着。”
“加人容易。”张小梅放下笔,“可加工坊就这么大地方,人多了转不开身。再说,工资咋算?按件还是按天?”
这些问题,赵卫国琢磨好几天了。他找来块木板,用粉笔在上面写写画画,最后定了章程:
第一,加工坊正式招工,男女不限,年龄十八到五十,手脚麻利,服从管理。
第二,工资两种算法:包装工按件计,每包装一袋两分钱;筛料、烘干的按天算,一天一块五,管一顿晌午饭。
第三,每月干满二十六天算全勤,奖五块钱;请假超过三天,扣全勤奖。
第四,学徒期三天,合格上岗;偷奸耍滑、破坏规矩的,立马走人。
章程往加工坊门口一贴,屯里就炸了锅。一天一块五,一个月就是四十五!这比公社干部工资还高!更别说还有全勤奖,管饭。
当天下午,加工坊门口就排起了长队。老的少的,男的女的,甚至有几个半大孩子也挤在里头看热闹。
赵卫国搬了张桌子坐在门口,张小梅坐旁边拿着本子登记。李铁柱和王猛维持秩序。
“都别挤!排好队!”王猛嗓子都喊哑了,“一个个来!”
头一个报名的是刘老歪的闺女,叫刘彩凤,十九岁。这姑娘在屯里是出了名的巧手,绣花、纳鞋底,样样在行。
“彩凤,你想干啥岗位?”赵卫国问。
“俺……俺想干包装。”刘彩凤小声说,“俺手快。”
“行,试试。”赵卫国点头,“下一个。”
接着是孙大爷的孙子,孙小宝,二十出头,膀大腰圆。他挠着头:“卫国哥,俺有力气,你看能干啥?”
“你去筛料组。”赵卫国说,“搬麻袋、倒料,都是力气活。”
“中!”孙小宝乐呵呵地应了。
排队的人里有熟悉的,也有不熟的。有个外号“赵大喇叭”的妇女,嗓门大,爱扯闲话,赵卫国犹豫了一下,还是收了——她手确实快,就是得管住嘴。
也有浑水摸鱼的。一个叫周老二的,平时在屯里游手好闲,也来报名。赵卫国直接说:“老二,你这人我清楚,干不了细活。回去吧。”
周老二急了:“赵卫国,你瞧不起人!”
“不是瞧不起。”赵卫国平静地说,“加工坊的活儿,得踏实肯干。你连自家地都种不好,能在这儿干长?”
围观的村民哄笑起来。周老二脸红脖子粗,骂骂咧咧走了。
一下午,报了四十多人。赵卫国挑了二十个:十个包装工,六个筛料工,四个烘干工。剩下的人,他也没把话说死:“开春厂房扩建,还要人。大家先回去,到时候再通知。”
被选上的欢天喜地,没选上的虽然失望,但也有个盼头。
第二天,学徒期开始。张小梅亲自带包装组,从怎么用铲子装袋,到怎么放封口机,手把手教。她话不多,但示范得仔细:“分量要准,多了亏本,少了糊弄人。封口要对齐,歪了不好看。”
筛料组由李铁柱带。怎么开振动筛,怎么清理筛网,怎么防止物料堵塞,一点一点教。孙小宝学得认真,搬麻袋时还喊号子:“一二——起!”
烘干组最讲究。赵卫国亲自带,教怎么看温度计,怎么调整时间,怎么翻动托盘里的干货。“温度高一度,榛子就焦了;低一度,干不透容易发霉。这是细活儿,得用心。”
三天学徒期,真筛掉两个人。一个是包装组的,老偷偷多抓一把榛子往自己兜里揣,被张小梅发现了。另一个是烘干组的,值班时打瞌睡,差点把一箱松子烘糊了。
赵卫国没留情面,当场让两人走人。这事儿在屯里传开,大伙儿都知道了:赵家加工坊的规矩,不是闹着玩的。
正式上岗那天,赵卫国开了个简单的会。二十个工人站成两排,年纪大的五十出头,年纪小的才十八。
“各位叔伯婶子、兄弟姐妹。”赵卫国站在前面,“从今天起,咱们就是一个锅里的饭了。加工坊的规矩,大家都清楚。干得好,月底发工资,还有奖金;干不好,该走人走人。咱丑话说前头,别到时候抹不开脸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说:“另外,加工坊是集体产业,我投了大头,但往后挣钱了,大伙儿都有份。等年底核算了利润,除了工资,再按贡献发分红。”
这话一出,底下“嗡”的一声。分红?还有这好事?
“真的假的?”有人小声问。
“我赵卫国说话,一个唾沫一个钉。”赵卫国正色道,“但前提是,咱们得把加工坊干好,把货卖出去,挣着钱。”
工人们的劲头一下子被点燃了。原来不只是挣工资,还能分红!那还不得卯足了劲干?
正式生产第一天,效率就上来了。包装组十个人,一天出了五百袋;筛料组六个人,保证了原料供应;烘干组四班倒,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。
张小梅现在不光管账,还管生产调度。她做了个排班表,谁上午班,谁下午班,谁值夜班,清清楚楚。又做了个产量统计表,每个人每天干了多少,一目了然。
赵卫国看她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,心里既欣慰又感慨。这个媳妇,真是挖到宝了。
腊月二十八,该发第一次工资了。赵卫国提前从信用社取了钱,全是十块、五块的新票子。晚上收工后,他把工人们召集到加工坊里。
张小梅念名字,念到谁,谁上前领钱。包装组的刘彩凤,这个月干了二十四天,装了六千袋,工资一百二十块,全勤奖五块,总共一百二十五。她接过钱时,手都在抖。
筛料组的孙小宝,一天一块五,干了二十六天,三十九块,加全勤奖五块,四十四块。他咧嘴笑:“俺长这么大,头一回挣这么多钱!”
年纪最大的王婶儿,五十二了,在烘干组值白班,拿了三十一块。她抹着眼泪:“俺一个老婆子,还能挣这些钱……回家给孙子买糖吃。”
发完工资,工人们都没走,围着赵卫国问东问西。
“卫国,明年还招人不?俺家小子也想来。”
“加工坊啥时候扩建?俺家那口子也有力气。”
“那个分红……咋个算法?”
赵卫国一一解答。他知道,加工坊不只是他赵家的产业了,它成了全屯人的希望。这二十个工人背后,是二十个家庭。他们领到的工资,会变成孩子的新衣裳,老人的药钱,年货的肉和酒。
从加工坊出来,天已经黑透了。雪地上,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家走,说笑声在安静的屯子里传得很远。赵卫国站在门口,看着他们的背影。
张小梅走到他身边,轻声说:“今儿个刘彩凤她爹来了,非要把自家腌的酸菜给咱送一缸。说是谢谢咱。”
“嗯。”赵卫国应了一声。
“王婶儿也是,拿来一筐鸡蛋,说是自家鸡下的。”张小梅继续说,“俺没要,让他们拿回去了。”
“该拿的。”赵卫国说,“都是心意。往后逢年过节,咱也给大家发点福利。”
两人慢慢往家走。加工坊的灯还亮着——今晚孙小宝值夜班。这个憨厚的小伙子主动要求值夜班,说年轻人不怕熬夜。
远处传来鞭炮声,零零星星的。要过年了。
赵卫国回头看了一眼加工坊。灯光从窗户透出来,在雪地上投出一片暖黄。那里头,不只有机器,还有二十个靠山屯人的生计,和他们对好日子的盼头。
他知道,从今往后,他和这个屯子,绑得更紧了。而这,正是他重生回来,最想看到的样子。
黑豹从暗处跑出来,蹭了蹭他的腿。赵卫国蹲下摸摸它:“走,回家。”
雪又下起来了,细细的,密密的。可加工坊里的灯光,却比雪还亮,照亮了靠山屯这个冬天的夜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