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十五,靠山屯山货加工坊正式挂上了牌子。红底黑字,木板刨得溜光,是赵永贵亲手写的——“靠山屯山货加工厂”。牌子一挂,鞭炮一响,这事儿就算落定了。
试运行的头三天,赵卫国没急着往外卖货。他让张小梅带着妇女们,把仓库里积压的二等品、三等品干货全搬出来,重新过一遍机器。
榛子过振动筛,松子过振动筛,连晒干的五味子也过——虽然五味子不用分大小,但过一遍能筛掉碎叶和杂质。这一筛,真筛出问题来了。
“卫国,你看这个。”张小梅端着个笸箩过来,里头是筛出来的杂物:小石子、碎苞片、干瘪的空壳,甚至还有几个纽扣大的土块。
赵卫国抓起土块看了看,眉头皱起来:“这是掺在货里的?”
“嗯。”张小梅点头,“以前收的时候,一麻袋一麻袋的,只能大致翻翻。现在一过筛,全现原形了。”
“记下来。”赵卫国说,“往后收购的时候得立规矩,掺杂使假的,一律不收。情节严重的,往后他家的货都不收。”
这话传出去,屯里那几个爱耍小聪明的消停了。谁也不想断了这条来钱的道儿。
筛干净的货进烘干箱。温度控制在五十度,时间根据干货种类调整:榛子、松子烘两个钟头,五味子烘一个半,蘑菇木耳时间更短。王电工帮着装了个定时铃,时间一到“叮铃铃”响,省得人老盯着。
烘出来的货,品相确实不一样。榛子壳油亮,松子开口均匀,五味子颜色鲜红不暗沉。抓一把在手里,没有潮气,咬开嘎嘣脆。
最后一关是包装。这事儿张小梅亲自抓。她挑了六个手脚最利索的妇女,两人一组:一个装袋,一个封口。装袋的得用特制的小铲子,每袋分量准,不能多不能少;封口的得看准位置,压下去三秒钟,不能短了封不严,长了烫穿袋子。
透明塑料袋是王猛从省城订的第一批,五千个,一个三分钱。装上货,封好口,袋子上贴个小标签,也是红底黑字:“靠山屯”三个字在上头,“长白山特产”在下面,最底下是品名和净含量。
“这……这像商店里卖的了。”刘婶儿拿着包装好的一袋榛子,左看右看,“就是少了张画儿。”
“画儿以后再加。”赵卫国说,“先试卖,看市场认不认。”
试生产的货攒了五百袋,半斤装的三百袋,一斤装的二百袋。榛子、松子、五味子各占三分之一。腊月二十这天,王猛和李铁柱开着拖拉机,拉着货去了县城。
赵卫国没跟着去。他坐在加工坊里,表面上淡定,心里其实也打鼓。这批货成本比散货高不少:塑料袋、标签、电费、人工……算下来,半斤装的榛子成本就得四毛多,比散货贵了一毛。卖价定在六毛,比百货大楼的散装一等品还便宜一毛,但不知道市场认不认这个包装。
晌午过了,拖拉机还没回来。张小梅来送饭,见赵卫国还在加工坊里转悠,轻声说:“先吃饭吧,猛子他们回来也得下晌了。”
“嗯。”赵卫国接过饭盒,是白菜粉条炖豆腐,贴饼子。他扒拉两口,没滋没味的。
正吃着,院外传来动静。不是拖拉机的“突突”声,是脚步声,杂沓的。赵卫国放下饭盒出去看,只见屯口方向走来几个人,打头的是公社供销社的刘主任。
“刘主任?您咋来了?”赵卫国迎上去。
刘主任五十来岁,穿着中山装,手里提着个人造革皮包。他笑呵呵地说:“听说你们加工坊投产了,我来看看。不欢迎?”
“欢迎欢迎!”赵卫国赶紧把人往里让。
进了加工坊,刘主任眼睛就不够用了。振动筛“嗡嗡”响着,烘干箱冒着热气,妇女们在包装机前排成流水线。他拿起一袋包装好的榛子,仔细端详。
“这个好!”刘主任眼睛亮了,“品相整齐,包装干净。赵卫国,你这脑子活啊!”
“刘主任过奖了。”赵卫国说,“就是试着弄弄。”
“别试着弄弄。”刘主任正色道,“县里马上要开供销系统年会,推广先进经验。你们这个加工模式,我看行!干净卫生,规格统一,有品牌意识——这几点,正是上面现在提倡的!”
他顿了顿,压低声音:“这么跟你说吧,明年县里要搞‘名优特产’评选,评上的,县供销社包销,还能往省里推荐。你们抓紧把手续办齐全,把样品准备好,我看有戏!”
这话像一针强心剂,赵卫国心里那点忐忑一扫而空。他当即表示:“刘主任放心,我们一定把好质量关!”
送走刘主任,赵卫国干劲更足了。他让张小梅把试生产的流程整理成文字,又让李铁柱去公社跑手续——加工坊得办营业执照,还得办食品卫生许可证。虽然这年头管得不严,但有备无患。
下午三点多,拖拉机的“突突”声终于从屯口传来。赵卫国撂下手里的活儿就往外走,身后跟着一群好奇的村民。
车斗是空的。
王猛从车上跳下来,脸冻得通红,可眼睛亮得吓人。李铁柱也跟着跳下来,手里攥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。
“咋样?”赵卫国问。
“卖光了!”王猛一嗓子,围观的村民“嗡”地炸开了锅。
“全卖光了?”赵卫国不敢相信,“五百袋?”
“可不!”李铁柱把帆布包递过来,“钱都在这儿!数数!”
赵卫国接过包,沉甸甸的。他当场打开,里头是整整齐齐的钞票,十块的、五块的、一块的,还有毛票。他大概数了数,三百出头。
“具体说说。”他领着两人进屋。
原来,王猛他们到了县城,没去土产公司,直接去了农贸市场。在门口支了个摊,把包装好的山货摆出来。起初没人问,都嫌贵——散装榛子才四毛五一斤,你这半斤就卖六毛?
王猛有招儿。他当场拆开一袋,倒在盘子里:“大伙儿看看!这榛子,大小均匀,壳子干净,没一个瘪的!您尝尝,嘎嘣脆!”
有胆大的尝了一颗,眼睛就亮了:“是脆!没潮气!”
“这是咱靠山屯特产,长白山深处采的,机器筛选,恒温烘干,干净卫生!”王猛把加工流程一说,围观的越来越多。
这时候,来了个穿呢子大衣的中年人,看样子像干部。他拿起一袋看了看,问:“有发票吗?”
“有!”王猛早就准备好了——是赵卫国从公社税务所买的定额发票。
“来二十袋,半斤装的,十袋榛子,十袋松子。”中年人痛快地付了钱,“单位发福利,这个好,有面儿。”
这一开张,就收不住了。买菜的大娘、赶集的妇女、甚至其他摊主都来买。不到俩小时,五百袋卖得干干净净。还有人问:“明天还来不?”
“明天还来!”王猛当场承诺。
听完经过,赵卫国心里彻底踏实了。市场认这个包装,认这个品质。他算了一笔账:五百袋,成本二百一,卖三百零五,净赚九十五。这还只是试水,要是规模上去,利润更可观。
“明天继续生产。”赵卫国拍板,“猛子,你明天再去县城,不光农贸市场,去百货大楼附近转转,看看能不能发展几个固定客户。铁柱,你抓紧跑手续。”
“好嘞!”
消息很快传遍全屯。那些观望的、怀疑的,现在都信了。第二天一早,加工坊门口排起了队——不是来卖货的,是来问招不招工的。
赵卫国当场定了十五个名额,男女都有,培训三天,合格上岗。工资按件计,包装一袋两分钱,手快的一天能挣两块多,比种地强多了。
腊月二十三过小年,加工坊已经正常运转十天了。账本上清清楚楚:生产山货小包装三千二百袋,销售二千八百袋,库存四百袋(留着过年送人)。净利润四百六十块。
晚上,赵家堂屋里热气腾腾。王淑芬炖了只小鸡,粉条榛蘑管够。赵永贵抿了口小酒,脸上是藏不住的笑:“这回,算是成了。”
“成了。”赵卫国也笑了,“开春再把厂房盖完,把烘干箱增加到三台,产量还能翻一番。”
张小梅轻声说:“就是塑料袋成本高,三分钱一个。王猛打听过了,要是订十万个以上,能降到两分五。”
“那就订十万个。”赵卫国说,“开春山货旺季,用得着。”
窗外,雪又下起来了。加工坊的电灯还亮着——今晚李铁柱值班,守着机器和库存。灯光透过窗户,在雪地上投出一片暖黄。
赵卫国走到院里,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。加工坊试运行成功了,靠山屯的山货从此有了新的出路。而他心里清楚,这只是一个开始。
等开春,等厂房盖好,等产量上去,等“靠山屯”的牌子打响……路还长着呢。
黑豹凑过来,蹭了蹭他的腿。赵卫国蹲下摸摸它的头:“等明年,带你去省城看看。”
黑豹“呜”一声,尾巴摇起来。
雪簌簌地下,盖住了地上的脚印,却盖不住加工坊里传出的、充满希望的机器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