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露一过,山里的天就跟小孩儿脸似的,说变就变。早晚凉得得穿夹袄,晌午头太阳一晒,又燥得人冒汗。赵卫国站在院里抬头看天,瓦蓝瓦蓝的,一丝云彩没有。
“今儿个是个好天。”他往筐里装干粮和水壶,“得进山了。”
张小梅从灶间出来,手里拿着两个刚贴好的苞米面饼子,还冒着热气:“榛子该熟透了吧?”
“差不多了。”赵卫国接过饼子,用干荷叶包好,“昨儿个孙大爷说,北坡那片榛丛结得厚,再不去就该让松鼠祸害完了。”
正说着,李铁柱和王猛一前一后进了院。俩人都背着大背篓,手里拿着带钩的长杆——这是打榛子用的家伙什。
“卫国哥,都准备好了。”李铁柱拍拍背篓,“俺娘还让带了俩麻袋,说今年榛子厚实。”
王猛笑嘻嘻地说:“供销社那边俺问过了,今年榛子收购价又涨了五分,一等品四毛五一斤!”
赵卫国点点头:“那更得抓紧了。走。”
黑豹早就等在门口,见主人要出门,尾巴摇得跟风车似的。赵卫国拍拍它脑袋:“今天不带你,在家看兔子。”
黑豹“呜”一声,耳朵耷拉下来,眼神那叫一个委屈。
张小梅心软了:“要不……带上?让它跟着跑跑也好。”
赵卫国想想也是。兔子有笼子关着,院里还有赵永贵看着,出不了岔子。“成,那就跟着吧。”
黑豹立马精神了,蹿到赵卫国腿边蹭来蹭去。
四人一狗出了屯,往北坡走。路边的野草开始泛黄,蒲公英的绒球被风一吹,漫天都是小白伞。远处山坡上,榛树的叶子也开始转色,黄绿相间,在阳光下亮堂堂的。
“听动静。”赵卫国忽然停下脚步。
山里静,仔细听,能听见“窸窸窣窣”的细碎声,还夹杂着“咔吧咔吧”的脆响。
“是松鼠!”王猛眼睛尖,指着不远处一棵老柞树。
只见树杈上,一只灰背白肚的松鼠正抱着颗榛子,门牙飞快地啃着。不一会儿,硬壳被嗑开,松鼠灵巧地掏出果仁,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嚼着。
“这老小子,倒会挑时候。”李铁柱笑了。
那松鼠也不怕人,小眼睛滴溜溜转着看他们,尾巴一翘一翘的。等吃完了,它“哧溜”一下窜下树,在地上扒拉几下,把榛子壳埋了,又往另一棵树跑去。
赵卫国顺着它跑的方向看,那片榛丛果然厚实,枝条都被沉甸甸的榛苞压弯了腰。榛苞已经裂开口子,露出里头褐色的坚果。
“就这儿了。”赵卫国放下背篓。
采榛子是个细致活。不能硬揪,得用带钩的长杆轻轻勾住枝条,把榛苞抖落到地上铺开的布单上。熟透的榛子一碰就掉,还带着股清甜的草木香。
黑豹起初还老实蹲在旁边看,后来大概是无聊了,开始在附近转悠。忽然,它耳朵一竖,身子低伏下去——狩猎的本能还在。
“黑豹,回来!”赵卫国喊了一声。
话音未落,黑豹已经蹿了出去。只见草丛里“嗖”地蹦出只松鼠,嘴里叼着颗大榛子,慌不择路地往树上跑。黑豹冲到树下,仰着头“汪汪”叫。
松鼠三下两下爬到高处,蹲在树枝上,居然不跑了。它把榛子往树杈一放,冲着下头的黑豹“吱吱”叫唤,尾巴还一甩一甩的,那架势活像是在骂街。
“这瘪犊子,成精了!”王猛乐得直不起腰。
赵卫国也笑了,心里却琢磨着。松鼠这么积极地储备粮食,说明它们预感今年冬天不好过。动物对天气的直觉,比人准。
“别跟它较劲了。”赵卫国招呼黑豹,“过来,干正事。”
黑豹不甘心地又冲树上叫了两声,这才回来,但眼睛还时不时往树上瞟。
四个人忙活开了。赵卫国和李铁柱负责用长杆打榛子,王猛和张小梅蹲在地上捡。裂口的榛苞好处理,轻轻一掰,榛子就滚出来。还有些没裂的,得用脚轻轻踩开。
“卫国哥,你看这个。”张小梅举起一颗榛子,个头比寻常的大一圈,壳子油亮亮的,“这得是一等品吧?”
赵卫国接过来看了看,又掂了掂分量:“嗯,沉实,仁肯定饱满。这样的单独放。”
他们准备了三个麻袋:一等品单独装,二等品一袋,三等品(个头小或者有虫眼的)一袋。分开卖,价钱差不少。
忙到晌午,带来的两个麻袋都快满了。日头正毒,四个人坐在树荫下歇气,就着凉水啃饼子。
黑豹趴在赵卫国脚边,耳朵却支棱着。忽然,它又站起来了,眼睛盯着不远处的另一片榛丛。
赵卫国顺着它看的方向望去,那片榛丛晃动得厉害,不像是风吹的。
“走,看看去。”
几人悄悄摸过去,扒开灌木一看——好家伙!五六只松鼠正在那儿忙活呢。有的在啃榛子,有的在往腮帮子里塞果仁,还有的正往树洞里运。
它们配合默契,一看就是“老团伙”了。见有人来,也不慌,只是加快了动作。
“这是把咱当空气了。”王猛哭笑不得。
赵卫国却仔细观察着。松鼠藏粮有讲究,它们不会把所有粮食放一个地方,而是分散藏匿。这片榛丛附近,少说也得有十几个“粮仓”。
“铁柱,你绕到那边去。”赵卫国低声说,“猛子,你往左。咱把它们往中间赶。”
“干啥?跟松鼠较劲啊?”李铁柱纳闷。
“不是较劲。”赵卫国眼睛眯起来,“它们藏粮的地方,肯定是榛子最多、最好的地段。咱跟着它们,能找到好榛丛。”
这话一出,几个人都明白了。王猛一拍大腿:“还是卫国哥脑子活!”
于是四人分成三路,慢慢围过去。松鼠们终于察觉不对劲,“吱吱”叫着四散奔逃。但赵卫国盯住了其中一只——那家伙腮帮子鼓得最大,跑起来却最快,说明它经常这么干,熟门熟路了。
黑豹不用吩咐,已经追了上去。它不紧不慢地跟在松鼠后头,既不让它跑掉,也不逼太紧。
松鼠七拐八绕,最后蹿到一片背阴的山坳里。黑豹停在山坳口,回头冲赵卫国叫。
几人跟过去一看,都愣住了。
这片山坳不大,但长满了榛树。因为是背阴处,榛子熟得晚些,榛苞都还饱满着,裂口的不多。关键是——榛子个头普遍大,密密麻麻地挂在枝头,把枝条都压弯到地上了。
“好家伙!”李铁柱眼睛都直了,“这够咱采三天的!”
“松鼠会挑地方。”赵卫国笑了,“向阳坡的榛子先熟,它们早早就摘了藏起来。这背阴处的熟得晚,但更肥实,它们留着最后摘。”
王猛已经开始动手了:“那还等啥?赶紧的,别让那帮小崽子回头给祸害了。”
这一下午,收获比上午还多。等日头偏西,四个背篓全满了,带来的麻袋也装得鼓鼓囊囊。
回去路上,每个人都走得沉甸甸的,但脸上都带着笑。黑豹跑在前头,时不时回头等他们,那模样得意洋洋的,像是在表功。
“今天多亏了黑豹。”张小梅说。
“还有那帮松鼠。”赵卫国接话,“要不是它们引路,咱也找不到那好地方。”
李铁柱感叹:“这山里的事儿,真是学不完。连松鼠都藏着学问。”
“可不。”赵卫国看着远处渐暗的山峦,“万事万物都有它的道。摸准了,处处是机会。”
回到屯里,天已经擦黑了。院里点起了煤油灯,赵永贵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。见他们回来,起身帮忙卸货。
“咋样?”
“厚实。”赵卫国把麻袋拖进屋,“明天还得去,那片山坳还有一半没采完。”
王淑芬端出热好的饭菜,一家人围坐在院里吃饭。榛子堆在墙角,散发出浓郁的坚果香气。
黑豹得了奖励——一大块带肉的骨头。它趴在赵卫国脚边,啃得津津有味。
吃过饭,赵卫国蹲在榛子堆前挑拣。张小梅拿来油灯,又搬来个小板凳,跟他一块儿挑。
“这些大的,明天晒干了,留一部分当种子。”赵卫国说,“明年开春,咱在承包山那边也种上。”
“能种活吗?”
“试试呗。”赵卫国手里不停,“榛子这东西,不挑地,好活。种成了,又是一条来钱的道儿。”
灯光下,夫妻俩的身影投在墙上,安安静静的。院里偶尔传来黑豹啃骨头的“咯吱”声,还有远处不知名的虫鸣。
赵卫国看着满地的榛子,心里盘算着。晒干了,一部分卖鲜货,一部分炒熟了卖炒货。品相差的,还能榨油——榛子油可是好东西。
这些事儿,得一步一步来。就像今天跟着松鼠找榛丛,急不得,得顺着它们的道儿走。
他抬头看看天。星星出来了,密密麻麻的,亮得晃眼。
明天,又是个好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