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驿信
苏州的梅雨季来得急。林昭握着狼毫的手沾了潮气,画纸上的折枝牡丹洇开一片模糊的墨。他搁下笔,望着案头那封盖着朱砂火漆的信——寄信人是云游道人无妄子,三个月前在玄妙观外递来的。
滇南普济寺重修,求画工绘二十八星宿壁画,束修纹银五十两。信末的字迹力透纸背,寺中藏有千年异香,君若愿往,可录其形于画稿。
林昭摩挲着信笺。他十六岁随师父学丹青,如今在桃花坞替人描容,一月不过赚几钱银子。五十两,够给卧病的老母抓三年药,够给妹妹置办体面的嫁妆。
我去。他对愁容满面的母亲说,无妄子道长的名帖我见过,是正经修道人。
七月十五,林昭背着画箱踏上南行路。船过洞庭湖时,同船的老船工盯着他的包袱直咂嘴:小后生,这趟去滇南?那普济寺可有些年头了......我爹说过,光绪三十年有队香客进去,出来时都跟丢了魂,有个小媳妇半夜里喊花开了,撞墙死的。
林昭握紧了箱扣。他想起无妄子在信里提过,许是山间奇花?
第二章 雾中尸
半月后,林昭站在普济寺山门前。
山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。他打了个寒颤——明明是七月,山风裹着腐叶味,竟透出股说不出的甜腥。脚夫阿福凑过来:客官,这寺荒了快百年,您真要住?
无妄子道长说有人候着。林昭递过半吊钱,带路吧。
寺门一声开了。蛛网蒙着门环,砖缝里钻出深绿的苔藓。大雄宝殿的穹顶塌了半边,供桌上的泥菩萨缺了条胳膊,却独独干净——像是有人常来擦拭。
怪事。阿福缩着脖子,我爹说这寺里的东西,连野狗都不敢碰......
话音未落,阿福突然瞪圆眼睛,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。他踉跄着往殿后跑,林昭追上去,只见阿福扑在井边,手指抠进青石板,嘴里喊着:别拽我!别拽我!
井里浮起张青白的脸。
林昭尖叫着后退。那是张肿胀的僧脸,眼球爆出眼眶,嘴角咧到耳根。阿福猛地转身,眼神空洞得可怕,他扑向林昭,指甲几乎掐进他脖子:你也来了......陪我们......
混乱中,林昭摸到怀里的铜罗盘。这是无妄子给的,说遇邪则指。罗盘疯狂转动,最后稳稳指向后院方向。
等林昭缓过神,阿福已经没了踪影,只剩井边一道水痕。山风卷来一缕香气,甜得发腻,像浸了蜜的腐肉。
第三章 夜绽白华
后院的禅房积灰没膝。林昭点起油灯,见墙上残留着半幅壁画——二十八星宿中的角木蛟,龙须根根分明,可那龙睛却被人刮去了,留下两个血窟窿。
床榻上铺着褪色的袈裟,他躺下时,闻到更浓的异香。那香气钻进鼻腔,像有只温热的手抚过太阳穴。林昭迷迷糊糊睡去,梦见自己变成小沙弥,在佛前跪了七日七夜。第八日,方丈捧来一株花:此乃尸香魔芋,能渡人成佛。
他伸手去摸,花瓣却像活了似的缠住手腕。林昭惊醒,冷汗浸透里衣。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,是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子,发间簪着朵白花。
公子,来看花呀。她歪着头笑,声音像浸在水里。
林昭跟着她走到后园。月光下,一株一人高的花立在荒草中。花瓣雪白如蜡,层层叠叠裹着花芯,每片花瓣都泛着珍珠似的光泽。香气更盛了,林昭觉得浑身发软,眼前的女子变成了阿福的脸,又变成井里的僧脸,最后重叠成无妄子的模样:记住它的根,要连根拔......
他踉跄着跑回禅房,攥着画箱里的炭笔,在纸上疯狂涂抹那株花。可无论怎么画,花瓣都像在蠕动,仿佛要从纸上爬出来。
第四章 百年怨
天一亮,林昭找到守寺的老哑巴。他用炭笔在掌心画了朵白花,比划着问。老哑巴浑身发抖,扯着他往寺后山坡跑。
乱葬岗里,上百座土坟东倒西歪。老哑巴指着最深处,那里有块残碑,勉强能认出万历四十七年,普济寺僧众盗掘义冢,以尸油炼丹,触怒山神......
后来呢?林昭喘着气。
老哑巴突然尖叫起来,指缝里渗出黑血。林昭这才发现他脖子上缠着藤蔓,藤蔓尽头扎进土里——那里埋着半截腐烂的根茎,正是昨夜那株花的本体!
原来尸香魔芋本是极阴之地的邪物,需以千人怨气滋养。百年前恶僧盗墓取尸油,污了这片地脉,魔芋吸饱怨气,趁夜开花,让见者产生幻觉,自相残杀。死者的怨气又反哺魔芋,让它愈发强盛。
所以阿福......林昭想起那口井,他是被幻觉逼疯,自己跳下去的?
老哑巴已没了气息。林昭颤抖着扒开腐土,露出一截白中透粉的根茎,上面密密麻麻钉着锈迹斑斑的铜钉——那是前人试图镇压它的痕迹。
第五章 断根
林昭取出无妄子给的墨斗线,浸了朱砂。他咬破指尖,在禅房地上画出八卦阵,将线一端系在门环上。
你要做什么?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。是昨夜的白衣女子,此刻她的脸正在融化,露出底下腐烂的僧骨。
送你归位。林昭举起铁锹,你们困在这幻境里百年,该醒了。
他冲向后园,魔芋的花瓣突然剧烈震颤,射出无数细丝缠住他的脚踝。林昭咬牙挥锹,砍断丝线,泥土飞溅中,他挖出了整株魔芋。根茎足有儿臂粗,每节都长着眼睛似的小孔,正流淌着黑红的汁液。
还给我......还给我......无数声音在耳边炸响,是百年前惨死的僧人,是被幻觉折磨的香客。林昭闭着眼,将魔芋投入火盆。火焰腾起幽蓝的光,映出他惨白的脸。
黎明时分,普济寺的大雄宝殿传来钟鸣。林昭站在山门前,看着晨雾散去,寺后的乱葬岗飘起纸灰。无妄子站在路口,手里提着药箱:你娘的药,我每月让人送过去。
那花......林昭问。
无妄子望向山后:尸香魔芋,断根难,断怨更难。他递过一卷画稿,你昨夜画的魔芋图,我在南京见过类似的——就在明孝陵的陪葬墓里。
林昭接过画稿,背面有一行小字:天下邪物,皆因人心。
他转身往山下走,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。风里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,像极了普济寺的那株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