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雾中古刹
雨丝像浸了油的棉线,黏在林深的镜片上。他攥着背包带,站在山脚下的石牌坊前,望向上方的青灰色山影。牌坊上普济寺三个鎏金大字已褪成暗黄,最下面一行小字民国廿三年重修被苔藓啃噬得模糊不清。
林先生,这边走。
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。林深转身,看见个穿月白僧衣的老和尚,手持念珠,眉眼低垂如古画里的罗汉。他胸前挂着的铜牌刻着二字,铜绿斑驳。
您就是无妄师父?林深摘下眼镜擦拭,我在邮件里和您确认过,我是来整理寺里文物档案的...
随我来。无妄师父没多话,转身踏入雨幕。林深赶紧跟上,发现老和尚的僧鞋踩在水洼里,竟没溅起半星泥水。
山径是用青石板铺的,每块石板都被岁月磨得发亮。林深注意到两侧的野蔷薇开得妖异,花瓣红得像凝固的血。转过第七道弯时,雨突然停了,浓雾从四面八方涌来,将整座寺庙吞进奶白色的混沌里。
普济寺的山门比林深想象的更宏伟。朱红大门上的铜钉锈成了深褐色,门楣上普度众生的匾额缺了半角,露出底下的旧漆——那是更古老的朱砂红,像干涸的血。
到了。无妄师父推开沉重的门,寺里最近在做防水,客房在东跨院,您先休息,晚饭前我会让人送斋饭过来。
林深拖着行李箱走进院子,霉味混着香烛气息扑面而来。他抬头望向主殿,飞檐上的脊兽在雾中若隐若现,最中央的释迦牟尼像却看得真切——那尊高约三丈的贴金佛像,此刻竟半边脸被黑雾笼罩,金漆剥落处露出底下发黑的木胎。
师父,大雄宝殿的佛像...林深脱口而出。
无妄师父的手顿了顿,念珠在指间转得更快:前日落了场雷,佛爷慈悲,只是显了点示现。他合十行礼,转身离去,背影很快融入雾中。
林深站在原地,后颈泛起凉意。作为美术史专业的研究生,他太清楚贴金佛像的保养——金箔是用生漆调胶贴的,寻常雷雨根本伤不到。那半张黑脸,更像是被人用墨汁狠狠泼过。
第二章 暗房里的梵音
客房在东跨院最深处,推开门时,陈年的潮气裹着股说不出的腥甜扑面而来。林深放下箱子,发现墙角摆着台老式座钟,指针停在凌晨三点一刻。
窗外传来木鱼声。笃、笃、笃...节奏很慢,像在给什么人计着脉搏。林深走到廊下,看见无妄师父在庭院里打坐,膝头摊开一本《金刚经》,可他的嘴唇没动,木鱼声是从大雄宝殿方向传来的。
师父?林深喊了一声。
无妄师父缓缓睁眼,目光穿透雨雾:施主还没歇下?
方才听见木鱼声,是大殿有人诵经吗?
老和尚的目光扫过大殿方向,又迅速收回:是风过檐角,惊了铜铃。他站起身,早些休息,明日要整理的经卷在藏经阁,我让小沙弥给您带路。
回到房间,林深拧开台灯。昏黄的灯光下,他发现床头的墙上有个奇怪的印记——像是有人用指甲抠出的佛像轮廓,边缘还沾着褐色的痕迹,闻起来像陈年的血。
他正盯着看,座钟突然一声,指针开始转动。三点一刻,三点十六分,三点二十...林深数到三点半时,楼下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。
他攥着手电筒冲下楼,走廊里空无一人。厨房方向飘来焦糊味,推开门,灶台上的铁锅烧得通红,锅底粘着半锅发黑的粥,表面浮着团灰白色的东西,仔细看竟是揉成团的头发。
林先生?
身后响起少年的声音。林深转身,看见个穿灰布短打的沙弥,十五六岁模样,眼睛大得吓人,瞳孔泛着不自然的灰白色。
我叫慧明。少年垂着头,师父让我带您去藏经阁。
藏经阁在三进院的最北端,爬满藤萝的楼梯一踩就吱呀作响。慧明走在前面,脚步轻得像飘着。林深注意到他的鞋尖沾着新鲜的泥,而整座寺院的地面都是青石板,只有后山的小路才有泥。
慧明师父,林深指着他的鞋,您刚去过后山?
少年浑身一震,抬头时瞳孔缩成针尖:没...没有,我去菜窖拿咸菜了。他加快脚步,藏经阁到了,您自己小心,里面有耗子。
推开门,霉味更重了。数千卷经卷堆在檀木架上,许多封皮已经虫蛀。林深随手抽出一本,是清代的《瑜伽师地论》,翻到中间,一张泛黄的纸飘落——那是张照片,拍摄于民国年间,照片里的无妄师父还是个年轻沙弥,站在大雄宝殿前,身后的佛像金光闪闪,和他记忆中那半张黑脸判若云泥。
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:民国廿三年,与师祖共摄于大殿,愿佛爷永护我寺。
第三章 佛前的血
晚饭是在斋堂吃的。无妄师父坐在上首,左右是几个年轻沙弥。林深注意到慧明始终低着头,筷子都没动。旁边个叫慧空的沙弥偷偷看了林深一眼,又迅速移开视线。
林施主是研究佛教艺术的?无妄师父夹了口素斋,寺里有几件宋代的造像碑,明天您可以看看。
多谢师父。林深刚要说话,斋堂的灯突然闪了几下。供桌上的长明灯同时剧烈摇晃,火苗变成诡异的幽蓝色。供奉的十八罗汉像前,不知何时多了碗血——不是鸡血或猪血,更像是从人血管里直接流出来的,还在冒着热气。
阿弥陀佛。无妄师父闭上眼,是山下的信众,听说寺里遭了灾,送了些心意。他用勺子舀起血,淋在供桌下的青砖缝里。林深看见砖缝里渗出暗红的水,像在流泪。
夜里,林深被一阵哭声惊醒。声音从大雄宝殿传来,是个女人的声音,凄厉得像是被掐着脖子在喊:救救我...救救我...
他套上衣服冲出去,月光透过雾霭照在佛像上。那半张黑脸在月光下更清晰了,嘴角咧到耳根,露出染金的牙齿。供桌前的蒲团上有团湿漉漉的东西,凑近闻是血,还混着几缕长发。
林先生。
身后响起无妄师父的声音。林深回头,老和尚站在月光里,手里握着串乌木念珠,每颗珠子上都刻着六字真言。
是山下的疯女人,前几日来求子,被家人丢在山门外。无妄师父走近,她总说佛爷要吃了她,昨夜投井自尽了。
林深盯着他的眼睛:可她的尸体还没捞上来吧?
无妄师父的手指轻轻搭在他肩头,温度低得像冰:施主信这些?
第四章 藏经阁的秘密
接下来的几天,林深借口整理经卷,频繁出入藏经阁。他在一本万历年间的《普济寺志》里发现夹页:顺治九年,住持慧海禅师闭关三年,出关后面容枯槁,言见大士示现,遂命弟子重绘大雄宝殿壁画,绘毕当夜,禅师自焚于佛前,骨灰拌入金漆,重贴佛面。
书页间掉出张泛黄的纸,是幅简笔画:佛像半边脸是金,半边脸是血,脚下踩着具焦黑的骸骨。
慧明又开始给林深送斋饭。少年的手总是抖,有次差点把汤碗摔了。林深抓住他的手腕:你到底在怕什么?
佛爷...慧明的声音像漏气的风箱,佛爷在地下哭。
地下?
藏经阁底下。少年突然剧烈挣扎,别问!别问!
他被两个路过的沙弥拉开。林深注意到他们的僧袍下露出青紫色的淤痕,像是被什么重物压过。
当晚,林深带着手电筒摸进藏经阁。他从书架后找到块松动的地砖,搬开后是道向下的石阶,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。
地道很窄,仅容一人通过。走了约莫十米,眼前出现间石室。正中摆着口黑棺,棺盖上刻满经文,仔细看竟是往生咒倒着写的。石壁上嵌着油灯,火光摇曳中,林深看见墙上有无数抓痕,最深处还沾着片指甲——是人的,染着凤仙花汁,红得刺眼。
黑棺前有张供桌,上面摆着半块腐肉,几根手指,还有个铜铃。林深伸手去碰铜铃,指尖刚碰到,铃声突然炸响,震得他耳朵生疼。与此同时,地道上方传来脚步声,是无妄师父的声音:林施主,这么晚还不歇息?
林深慌忙盖好地砖,跑回房间。他躺在床上,听见无妄师父的脚步声停在门口,很久才离开。
第五章 堕佛之相
第二天清晨,林深被慧空的尖叫惊醒。他冲出去,看见慧空跪在大雄宝殿外,浑身发抖:佛爷...佛爷的眼睛动了!
众人赶到时,大殿里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冷气。那尊释迦牟尼像的半张黑脸更清晰了,左眼原本是金漆绘制的,此刻竟变成了真的眼球,布满血丝,直勾勾盯着众人。右眼的金漆开始剥落,露出下面同样的人眼。
无妄师父第一个走上前,他伸手触碰佛面,人皮般的眼皮突然掀开,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蛆虫,顺着金漆缝隙往下爬。
造孽啊...老和尚踉跄后退,撞翻了供桌。长明灯滚落在地,火苗窜起,映出佛像胸前的东西——那是具蜷缩的骸骨,穿着清代僧衣,头骨上插着根铁钉,钉身刻着二字。
林深突然想起寺志里的记载:顺治九年的慧海禅师。
慧明突然冲进殿,对着佛像磕头,额头渗出血:佛爷饶命!不是我!是师祖!师祖说要把您炼成金身...
慧明!无妄师父喝住他,带他去戒律堂!
林深留在殿里。他绕到佛像背后,发现墙上有行新写的血字:我本欲度众生,众生欲度我。
下午,警察来了。他们封锁了现场,法医检查骸骨时,林深听见他们小声议论:这铁钉是从顶门穴钉进去的,这是...锁魂钉?
无妄师父全程沉默。直到警车离开,他才找到林深:施主要走了吧?山下的车半小时后到。
师父,慧海禅师到底怎么回事?
老和尚望着大雄宝殿的方向:他当年想修即身成佛的法,用自己的骨血养佛。后来走火入魔,把自己钉在佛里,成了这副样子。他笑了笑,现在看来,是佛爷不愿受他供奉,反把他炼在身上了。
第六章 雾散时分
林深回到城市,把照片和笔记整理成报告。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——在寺庙的最后一天,他半夜醒来,听见窗外有女人在笑,和那天斋堂的哭声是同一个人。他还发现,自己拍的佛像照片里,那半张黑脸竟然在笑,嘴角咧到了耳根。
三个月后,林深收到个包裹。打开是块焦黑的骨头,上面钉着截生锈的铁钉,和普济寺那具骸骨上的钉子一模一样。附了张纸条,字迹歪歪扭扭:佛爷说,该换新人了。
同一天,新闻报道普济寺突发大火,大雄宝殿被烧得只剩骨架。消防员在废墟里发现具焦尸,怀里紧抱着尊小佛像,半边脸是金,半边脸是血。
林深去了趟医院。心理医生说他是创伤后应激障碍,可他知道不是。他开始梦见自己变成那尊佛像,半边脸在笑,半边脸在哭,胸口的骸骨越来越清晰。
某个雨夜,他听见有人在敲窗户。拉开窗帘,外面站着无妄师父。老和尚浑身湿透,脸上的皱纹里都是泥,嘴里念叨着:救救我...救救我...
林深想关门,却发现手碰不到门把。他低头,看见自己的手正在变化,皮肤慢慢变成金漆,指甲缝里渗出黑血。
窗外的雾又涌了进来,带着若有若无的梵音。他听见自己用陌生的声音说:施主,该度众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