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音未落,杜明夷换了身青衫踏入舱门,目光甫一落在榻上,便如被钉住般动弹不得。
方才情急之下只觉眉眼依稀熟悉,此刻细细端详,那挺翘的鼻梁、勾勒分明的唇线,分明就是在青州与他争执不休、让他心绪大乱的李岁颐!
可眼前人褪去了青衫磊落的英气,一身素色襦裙衬得身形纤细,松散的长发披在肩头,平添几分女子的柔婉清丽。
杜明夷怔在原地,喉结剧烈滚动,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:“怎么会……”
过往种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。他曾因察觉自己对“李郎君”动了心,惊觉这份情愫有悖世俗,竟唾弃自己、刻意疏远,最终两人不欢而散。
一别之后,他以为此生再难相见,回京后终日浑浑噩噩,时常对着空处发呆,心底反复叩问:“即便真是男子又如何?我心悦他,何错之有?”
如今乍见故人,竟是女儿身,他心中翻涌着震惊、难以置信,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狂喜与酸涩,一时竟不知该为“失而复得”庆幸,还是为“她原是女子”而释然。
赵昱缓步走入舱内,目光扫过榻上人面容,先是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了然颔首。他走上前,低声对杜明夷道:“想来她便是我姑母景宁公主的千金,明玥郡主李穗宜。”
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杜明夷浑身一震,如遭雷击,猛地转头看向赵昱,眼中满是错愕与急切。
望晴连忙上前,轻声道:“表哥,先前我说知晓李郎君的身份,便是此意。上次他随你回汴京,昱哥哥见他面容熟悉,便同我说起景宁公主的旧事,我们私下里暗自揣测,只是不敢确认罢了。”她将先前与赵昱的猜测、自己的试探一一告知,话语间仍难掩震惊。
这些话如巨石投入湖面,在杜明夷心中掀起滔天巨浪。
他俯身坐在榻边,指尖悬在李岁颐苍白的脸颊旁,终究是不忍触碰,只低低呢喃,语气里藏着复杂的情绪:“穗宜……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。”
话音刚落,榻上之人忽然嘤咛一声,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那双平日里盛满锐气的眸子,此刻蒙着一层水汽,带着几分刚醒的迷茫,待看清眼前的杜明夷,瞳孔猛地一缩,瞬间清醒过来,慌乱与羞愤瞬间爬上苍白的脸颊。
“你……”李穗宜挣扎着想坐起身,浑身却酸软无力,重重跌回榻上,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。
她万万没想到,自己落水被救,竟会落在杜明夷手里,还以这般狼狈的模样被他撞破女儿身的秘密。
她原本盘算着,在宫中宴会上盛装出席,装作与他素不相识,看他惊掉下巴的模样,再让他为先前的疏远与争执,乖乖跪在她面前乞求原谅。可如今,所有计划都被打乱,怎能不气?
“别动。”杜明夷按住她的肩,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,“你刚落水,身子虚弱,好好躺着。”
李岁颐别过脸,刻意避开他探究的目光,声音带着几分倔强与懊恼:“杜大人,男女授受不亲,还请自重。”
这般口是心非的模样,反倒让杜明夷悬着的心稍稍放下。他望着她泛红的耳尖,眼底掠过一丝无奈,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暖意。
随即敛了神色,沉声道:“郡主千金之躯,私离府邸,乔装出行,还险些酿成大祸。此事若是传扬出去,不仅郡主声誉受损,景宁公主怕是也要日夜忧心。”
李岁颐浑身一僵,猛地转头看他,眼中满是警惕:“你都知道了?”
杜明夷挑眉,语气里褪去了方才的沉凝,添了几分说不清的复杂,又藏着些失而复得的庆幸:“在下也是方才,才知晓郡主的真实身份。”
舱外的望晴听见两人对话,连忙拉着赵昱探头进来,见榻上之人醒了,忙屈膝行礼:“见过郡主!”
李岁颐眼中闪过一丝歉意,抬眸看向望晴,声音轻缓:“望晴不必多礼,先前以男装相欺,是我隐瞒了身份,你莫要见怪才好。”
说罢,她转头看向一旁的赵昱,眉眼间褪去几分疏离,轻轻唤了一声:“表弟。”
赵昱闻言,当即拱手躬身回礼,语气温和而笃定:“表姐。先前见你男装时的面庞便觉熟悉,只是姑母近年甚少入宫,一时无从证实,今日见你女装模样,才敢彻底确认你的身份。”
李岁颐轻轻叹息,道:“上次在陆羽居,见你频频盯着我看,我便猜到你定是对我的身世起了疑心。”
“表姐怎会不慎落入河中?”赵昱话锋一转,语气里多了几分关切。
提及此事,李岁颐眼中瞬间燃起愠怒,咬牙道:“都是那个赵媞!我绝不会放过她!”
赵昱一愣,随即了然:“是七皇叔的女儿,明轩郡主?”
“除了她,还有谁敢同我争执,甚至狠心推我下水?”李岁颐语气愤愤,显然受了不小的委屈。
“她竟敢下如此黑手?”望晴惊得捂住嘴,满脸不可思议。
“晴儿慎言,郡主之事岂容随意编排?”杜明夷眉头一蹙,沉声呵斥。
李岁颐听他这般说,心中更添几分不爽,冷冷道:“望晴说的是实话,难道她赵媞还敢寻来不成?”
杜明夷无奈摇头,尚未开口,赵昱已率先开口护着望晴:“当下并无外人,晴儿不过是一时情急失言罢了。再说她竟敢对表姐动手,想来父皇知晓后,也绝不会轻饶了她。”
赵昱自幼便与明轩郡主不和,儿时常被她欺负,对方却总装作无辜模样。只因她自幼丧母,七皇叔对她百般宠溺,连父皇也多有纵容,才让她愈发无法无天。
不多时,画舫缓缓靠岸。李穗宜的侍女早已在岸边焦急等候,见郡主被扶下船,一个个急得泪流满面,连忙上前搀扶,生怕有半点闪失,景宁公主向来视这个女儿如珠如宝,若是有丝毫差池,她们万难交代。
侍女扶着李岁颐转身离去,杜明夷下意识地想上前,却被她冷冷瞥了一眼,语气疏离:“杜大人自重,这般拉拉扯扯,于礼不合。”
这话如同一记重锤,砸在杜明夷心上。他脚下一顿,只觉这话无比熟悉,当日他刻意疏远她时,说的正是类似的话语。如今,她竟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。
李岁颐不再看他,径直转身走向早已等候的马车,背影决绝,眼神未曾分给他半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