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盯着那朵花。
花瓣半透明,像冻住的晨露,可里面映着的,是广寒宫主控室——常曦悬在猩红按键前的手指,一毫米,就差一毫米。
她没按。
六万年了,她等的从来不是归航协议倒计时归零,不是氦3纯度突破99.999%,不是塔芯温度压到绝对零度之上0.001K。
她在等一个信号。
一个不写进日志、不录入数据库、不经过任何校验协议的信号——
家,回来了。
我喉结狠狠一滚,干得发痛。
额角汗珠顺着鬓边滑下,砸在水晶嫩芽根须上。
“嗤——”
不是蒸干,是渗入。
那滴汗刚触根系,整株植物猛地一颤,茎秆寸寸崩解,炸成亿万点清冷微光!
光尘未散,已在半空聚拢、凝形——
一行字,浮在那里,笔锋温厚,带着锅气与灶灰味:
粥还温。
不是代码,不是密语,不是加密讯号。
是陆宇当年蹲在广寒宫b-7生态舱门口,掀开铝盖时,对常曦说的第一句话。
他端着一碗小米粥,热气氤氲,米油浮在表面,像一层薄薄的金箔。
她说:“你总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仪式上。”
他说:“粥凉了,人就回不来了。”
——原来他早把这句话,刻进了火星的根脉里。
我手指一抖,几乎握不住那柄锄头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呜……”
一声极轻、极哑的抽气声,从脚边传来。
我猛地低头。
林芽不知何时醒了。
她蜷在沟沿阴影里,小脸潮红,睫毛湿漉漉地粘着,嘴唇微微张着,像一条离水的小鱼在喘息。
可她眼睛睁开了。
不是懵懂,不是惊惶。
是饿。
一种烧穿骨髓的、沉睡六万年的饿。
她一眼就盯住了我——准确地说,是我裤脚上那道被汗水浸透、泛着盐霜的深色印子。
下一秒,她手脚并用,爬了过来。
没哭,没叫,甚至没伸手够,只是猛地一扑,张嘴咬住我左腿粗布裤脚,牙齿死死嵌进湿透的纤维里,腮帮子绷得发白,喉咙里发出低低的、野兽护食般的咕噜声——
不是撕扯,是研磨。
舌尖顶、牙龈碾、唾液裹着生物酶疯狂分泌,纤维在她口中迅速软化、重组、拉伸……
我浑身汗毛倒竖,心脏几乎撞碎肋骨——
这动作……我在陆宇手稿残页里见过!
《广寒宫生物塑形备忘录·附录三》:“终焉唤醒期,幼体唾液含‘羲和序列’第七型催化酶,可瞬时解构有机基质,重构为功能态器皿。慎用——此术耗神,一次即折寿三年。”
我亲眼见过他试过。
当年他在b-7废料堆里,用自己一口血混着麦麸,当场捏出个能承重五十公斤的陶胚托盘——就为接住一株快断根的蓝藻菌株。
可那是他。
而眼前这个孩子,才七岁。
她嚼了足足九秒。
然后,“噗”地一声,吐了出来。
不是渣,不是沫。
是一只碗。
巴掌大,素胎无釉,胎体微泛青灰,边缘一圈细密螺旋纹,像麦秆缠绕的藤蔓——正是陆宇当年教第一批握土婴儿做的第一只饭碗。
碗底还沾着一点她嘴角的唾液,在风里泛着珍珠母贝色的微光。
我膝盖一软,差点跪下去。
不是怕。
是懂了。
她不是饿。
她在造锚。
造一个能把“家”的信号,稳稳钉进火星地核的锚。
我一把抄起陶碗,转身就往归航塔冲。
风卷着沙粒抽打脸颊,可我没眨一下眼。
身后,赤足序列的老农们已听见动静。
他们没问,没停,没整队。
三十双赤脚,踏着同一频率,踩裂焦土,奔涌而来。
我冲进塔心废墟,将陶碗稳稳置于中央那块龟裂的监测屏基座上。
第一个老农扑上来,手腕一翻,刀刃在掌心划开一道口子——血珠滚落,砸进碗中。
第二个,第三个,第十个……没有犹豫,没有迟疑,只有血滴坠入的“嗒、嗒”声,越来越密,越来越急。
三十滴汗,三十滴血,三十种不同浓度的电解质、激素、微生物群落,在碗底交融、旋转、沸腾——
米白色光泽骤然升腾!
碗底,星图浮现。
不是投影,不是全息。
是活的。
一颗暗红色的流浪行星,正缓缓偏离原有轨道,引力弧线如弓弦拉满,箭尖直指火星赤道——
它在调头。
它在回家。
塔顶,千灯引路使,第一次,发出了声音。
不是语言。
不是警报。
是“哐当”一声脆响。
像一只铁锅,被一双布满老茧的手,猛地掀开盖子。
热气腾腾,米香四溢。
我仰起头,喉头哽咽。
林芽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脚边。
她仰着小脸,静静看着我。
然后,她抬起手,朝塔顶,轻轻一指。
我明白了。
我弯腰,一把将她抱起。
她很轻,轻得像一捧新收的稻谷。
我抱着她,一步步踏上归航塔残存的螺旋阶梯。
每一步,脚下金属都微微震颤。
每一步,她指尖都在我臂弯里轻轻跳动,像在数心跳。
塔顶近在咫尺。
风忽然静了。
连火星亘古不息的静电嘶鸣,也消失了。
她在我怀里,慢慢张开嘴——
我屏住呼吸。
她要哭了。
可就在这哭声将出未出的刹那——
她瞳孔深处,金纹骤然暴涨,如熔金决堤!
我怀里的孩子,还没哭出声。
可整座归航塔,已开始……微微发烫。
我抱着林芽,一步,一步,踏在归航塔残存的螺旋阶梯上。
金属冷硬,却在我脚下微微发烫——不是灼人,是活的,像沉睡万年的脊椎被唤醒,正随我心跳同频搏动。
她在我臂弯里轻得没有重量,可每一次指尖在我小臂上轻轻跳动,都像敲击在文明重启的鼓面上:咚、咚、咚……不是心跳,是倒计时。
风停了。
火星永不停歇的静电嘶鸣消失了。
连沙粒悬在半空,凝滞如琥珀。
我知道——她在等一个阈值。
不是生理极限,不是能量临界点,是“意义”的压强。
六万年孤守,三千年沉眠,七岁稚躯吞咽盐汗、嚼碎纤维、吐出陶碗……所有动作,都在为这一刻校准频率。
塔顶近在咫尺。
锈蚀的穹顶破开一道天光,斜劈而下,正正照在她脸上。
她忽然张嘴。
不是抽气,不是呜咽——是哭。
一声清越、尖锐、撕裂真空的啼哭,猛地炸开!
“哇——!!!”
声波不是扩散,是坍缩!
以她喉口为奇点,瞬间压爆塔体蜂窝结构内所有氦3微泡——
“噗!噗!噗!”
不是爆炸,是释放。
亿万颗压缩态微泡同时溃散,蒸腾出的不是气体,而是——记忆。
银蓝色的数据流如雨倾泻,不是光,不是码,是液态的“时间切片”:一粒麦种破土时根系缠绕的引力纹路;b-7舱内蓝藻在断电瞬间同步闪烁的生物荧光;陆宇蹲着,用指甲盖刮下锅底焦糊米粒,混进菌剂培养基的慢镜头……全数渗入塔基,渗入焦土,渗入火星每一寸干涸的地壳之下!
全球麦田在同一秒抽穗!
不是疯长,是“校准”——三十万平方公里麦浪齐刷刷昂首,穗尖绷成一线,笔直刺向北方天穹那颗刚刚浮现的新星!
整颗星球,成了一座活着的、呼吸着的巨型生物天线!
我仰头,喉结滚动,却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就在这哭声攀至最高频、空气即将共振碎裂的刹那——
她戛然而止。
泪痕未干,嘴角却倏然扬起。
咯咯、咯咯、咯咯……
笑声清脆,像两颗新磨的稻谷在青石臼里相撞。
她抬起小手,不是擦脸,不是指天——是用力拍打我胸口,一下,两下,三下,带着不容置疑的节奏。
我低头。
她指尖正按在我左胸旧疤上——那是二十年前赤足序列初垦火星时,被辐射尘灼穿的印记。
此刻,那道疤正烧得通红,皮肉之下,金纹游走如活脉!
紧接着,灼痕骤然投射!
全息影像浮于半空,纤毫毕现:
广寒宫厨房。
灶台温润泛光,铜锅微冒白气。
常曦背对我站在主控台前,指尖悬在猩红按键上方——和我刚才看见的那朵花里映出的画面,分毫不差。
而陆宇就站在她身后,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,端着一只粗陶碗,热粥氤氲,米油金亮。
他没看屏幕,只望着窗外——窗外,是地球幽蓝的弧线。
他嘴唇微动,声音低得像叹息,却字字凿进我耳膜:
“老韩……灶没熄。”
影像倏然消散。
北方新星,轰然膨胀!
不再是光点,不再是星图——它坠落了。
一颗米。
真实、饱满、泛着温润玉色的米粒,裹着淡金色光晕,撕裂大气,拖着细长尾焰,朝着归航塔心,笔直坠来!
我屏住呼吸,手臂肌肉绷紧如弓弦。
塔体脉动,在那一瞬——
骤然……停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