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界的雨,入夜后非但没有停歇,反而愈发滂沱。
崎岖的山路在雨水的冲刷下泥泞不堪,几乎无法辨认。
那辆接应婉容和小野寺樱的旧货车,在黑暗与泥泞中艰难喘息、颠簸前行。
车厢内没有灯光,只有从缝隙透入的、被雨水打碎的微弱天光。
婉容裹紧身上的雨披,蜷缩在堆放着麻袋的角落,
小野寺樱紧挨着她,一只手牢牢抓着车壁上的固定绳,另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藏着的匕首上。
负责开车的“山雀”和另一名洪门弟兄坐在前面,神色紧绷,不时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观察着漆黑一片的四周。
“山雀”压低声音对同伴说:“不能再往前了,车轮快陷住了。得找个地方暂时避一避,等雨小点,或者天亮。”
“这荒山野岭,哪有地方?”同伴忧心忡忡。
“我记得这附近有个废弃的客家围屋,早没人住了,但结构应该还算完好,能躲雨。”
“山雀”凭着记忆,努力辨认着方向,小心翼翼地将车拐下主路,驶入一条被野草半掩的岔道。
约莫一刻钟后,
车灯勉强照亮了一片黑黢黻黻的巨大阴影——那是一座依山而建、形制古朴的方形围龙屋。
黑瓦白墙在风雨中显得破败而孤寂,大部分窗户都已破损,如同空洞的眼睛。围墙的一角已经坍塌,露出里面杂草丛生的天井。
“就这里了。”“山雀”将车停在围墙坍塌处附近一个相对隐蔽的树丛后,“动作快,进去看看有没有能落脚的地方。”
四人迅速下车,冰凉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头发和肩膀。
他们踩着泥水和碎石,从坍塌的缺口进入围屋。里面比外面更加黑暗,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、尘土味和动物粪便的气味。
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黑暗,照亮了布满蛛网的神龛、倾倒的家具和厚积的灰尘。
他们找到了一间位于二楼、相对完整且窗户尚存的侧屋。屋顶似乎没有大的漏雨点。“山雀”和同伴迅速清理出一块地方,又找了些干燥的稻草和破木板铺上。
“只能在这里将就几个钟头了。”“山雀”喘着气,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,“雨太大,路看不清,万一滑下山沟更麻烦。这里偏僻,追兵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。”
小野寺樱扶着婉容坐下,又检查了一遍门窗。婉容借着微弱的手电光,打量着这间破败却暂时安全的容身之所。
墙壁上还残留着模糊的彩绘和褪色的春联,诉说着这里曾经的人烟与生活。
此刻,却成了他们亡命途中的避难所。
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荒诞感涌上心头。
从紫禁城到上海洋楼,再到香港半山别墅,如今竟沦落到这荒山野岭的破败围屋。但奇怪的是,她心中并没有多少恐惧或自怜,反而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。
或许,这就是乱世中人的韧性,被命运推搡到哪里,便在哪里寻找片刻喘息。
“容姐姐,喝点水。”小野寺樱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。
婉容接过,抿了一小口,冰凉的水滑过喉咙。“樱子,你害怕吗?”
小野寺樱摇摇头,在她身边坐下,目光清澈:
“跟铁锤和你们在一起之后,好像就没那么怕了。以前在日本,看到报纸上的战争宣传,心里总觉得不对,但又说不出,很孤独。现在……虽然危险,但我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危险,身边还有你们。这比孤独好。”
婉容握了握她冰凉的手。这个异国女孩的勇气和纯粹,常常让她动容。
“山雀”和同伴轮流在门口和窗口警戒。雨声哗哗,掩盖了山林间其他的声响,也让人更加难以察觉潜在的威胁。
婉容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那个始终带在身边的笔记本和一支铅笔。手电光不算明亮,但足够她写字。她没有继续写准备投稿的文章,而是开始记录此刻的心情:
“……雨打残垣,夜宿荒村。身如飘萍,心似古井。不知张先生、赵大哥他们是否安好?不知此地一隅之暂安,能得几时?”
“唯愿笔下这点微光,能穿透这重重雨幕与夜色,照见一寸前路,温暖同行之人……”
笔尖沙沙,在寂静的破屋中,成为抵抗无边黑暗与不安的微弱声响。
……
与此同时,九龙那处由洪门控制、更为隐秘的地下货仓。
这里比之前存放皮箱的地方更深、更复杂,原本是走私货物的中转密室,如今成了临时指挥所。墙上挂着大幅香港地图,上面用红蓝铅笔做了许多标记。
张宗兴、司徒美堂、杜月笙三人围坐在一张方桌旁,脸色都异常凝重。桌上摆着阿明匆匆绘制的东华医院草图,以及苏婉清刚刚送来的、一张写满化学符号和专业术语的纸条。
“苏小姐初步分析结果,”张宗兴将纸条推给司徒美堂和杜月笙,
“那无色液体,含有高浓度的、经过修饰的伤寒杆菌培养物。白色粉末是混合了干燥载体的氰化物前体,遇水或特定酶会缓慢释放毒气。”
“金属管……是微型气溶胶生成器的核心部件,可以适配在改造过的喷雾设备上。至于童装,经过特殊药液浸泡,是良好的细菌附着和缓释载体。”
即使早有心理准备,听到如此具体而骇人的内容,司徒美堂和杜月笙还是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伤寒……氰化物……气溶胶……”杜月笙咬着雪茄,声音低沉,“他们想干什么?在医院里散播疫病和毒气?目标是谁?病人?还是……”
“恐怕不止是测试那么简单。”张宗兴眼神冰冷,
“选择东华医院,那里有大量贫苦侨胞和普通市民,也有少数抗战伤兵。一旦发生‘不明原因’的疫情或集体中毒事件,首先会引起香港社会巨大恐慌,打击华人社区的信心和凝聚力。其次,可以污蔑是重庆方面或者‘某些激进分子’制造的事端,破坏抗战团结。”
“第三,他们可以借‘援助’或‘调查’之名,更深地介入香港事务,甚至获取他们想要的活体病例数据!”
司徒美堂一拳砸在桌上,震得茶杯乱跳:“畜生!真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生!这比明刀明枪杀人还毒!”
“而且,毛人凤牵涉其中。”张宗兴继续道,语气森然,“他与岩里次郎密会,他的‘技术专家’带着这些东西进化验室。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特务追捕或政治打压,这是叛国!是与敌寇合谋,残害自己同胞!”
密室里一片死寂,只有粗重的呼吸声。这个结论太过沉重,也太过危险。
“证据呢?”杜月笙缓缓开口,老江湖的谨慎让他保持着一丝冷静,
“苏小姐的分析,是我们的一面之词。箱子是我们抢来的,医院的事可以推给‘意外’或‘误会’。毛人凤和岩里次郎的会面,也可以说是‘外交接触’。没有铁证,动不了他们分毫,反而会打草惊蛇,让我们自己万劫不复。”
“杜大哥说得对。”张宗兴承认,“所以,我们现在不能公开揭露。但我们必须行动,而且要快。”
“你想怎么做?”司徒美堂看向他。
“第一,保护容姑娘,绝不能让她落入他们手中。她的文章已经让他们如鲠在喉,如果再知道她与我们的关系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张宗兴首先强调,“第二,那箱东西,必须彻底销毁,但销毁的方式要隐蔽,不能留下任何痕迹让人联想到我们或生化武器。司徒前辈,您有办法吗?”
司徒美堂想了想:“有。我在离岛有个私人小码头,有高温焚化炉,处理走私的鸦片和伪钞用的,温度够高,能烧得连灰都不剩。东西今晚就运过去处理掉。”
“好。第三,反击。”张宗兴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,“毛人凤想借‘慰问’之名在香港兴风作浪,我们不能让他太顺心。他不是要募款吗?不是要树立形象吗?我们可以给他‘帮帮忙’。”
杜月笙眼神一动:“宗兴,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找几家可靠的报馆,透点风出去。”张宗兴低声道,
“不用提生化武器,就提‘慰问团随员行为鬼祟’、‘疑与日方人员过从甚密’、‘医院视察引发安保疑虑’等等。话要说得模糊,但指向要清楚。香港报界鱼龙混杂,捕风捉影的事传得最快。毛人凤不是要脸面吗?我们就让他在香港的‘脸面’先蒙上一层灰。同时,也让港英政府对他多几分‘关注’。”
“这招敲山震虎,可以。”杜月笙点头,“既能干扰他的步骤,又不会直接撕破脸。我来安排,有些编辑跟我多年,知道分寸。”
“第四,”张宗兴看向司徒美堂,
“请前辈动用洪门所有眼线,严密监控‘东洋丸’会社、日本领事馆,以及毛人凤慰问团所有人的动向,特别是那两个‘白大褂’。他们计划受挫,一定会再有动作。我们要知道他们下一步想干什么。”
“放心,就算他们一天上几次茅房,我都让人给你数清楚。”司徒美堂恶狠狠道。
“第五,”张宗兴深吸一口气,“我要尽快再见一次‘老周’。这件事的严重性,已经超出了我们单打独斗能应付的范围。我们需要延安方面的意见,甚至……需要他们可能提供的、我们不具备的资源和协助。”
杜月笙和司徒美堂对视一眼,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断。事已至此,与延安的捆绑,已是必然的选择。
“联络的事,我来安排,更稳妥。”杜月笙道,“‘文武庙’那条线刚用过,可能被留意了。我有别的渠道。”
“多谢杜大哥。”张宗兴抱拳,然后看向地图上香港与新界交界的模糊区域,眼神中闪过一丝忧虑,“现在,我只希望容姑娘她们……平安抵达。”
仿佛回应他的担忧,货仓入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暗号声。
一名洪门弟兄浑身湿透地冲进来,急声道:
“司徒爷!新界那边传回消息,护送江姑娘的车被大雨所困,暂时躲进了元朗附近一处废弃的客家围屋!暂时安全,但无法移动!‘山雀’请求指示!”
张宗兴的心一紧,但听到“暂时安全”,又略松一口气。
“告诉他们,保持隐蔽,绝对静默。等雨势稍小或天亮,再根据情况决定是继续前进,还是另寻更稳妥的转移路线。增派两组可靠的兄弟,向那个区域靠拢接应,但不要直接接触,只在外围警戒。”
“是!”
弟兄领命而去。
密室里,油灯的光芒在三人脸上跳跃。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,但夜色依旧浓稠如墨。
危机四伏,前路漫漫。
但至少在此刻,他们厘清了威胁,定下了方略,并且知道最重要的人暂时无恙。
接下来,便是与时间赛跑,与暗处的敌人周旋,在这座东方之珠的暗面,展开一场关乎良知、存亡与民族大义的无声搏杀。
张宗兴走到货仓唯一一扇通气的小窗前,望着外面无边的黑暗。
他知道,毛人凤和影佐祯昭绝不会善罢甘休。
更猛烈的风暴,或许就在这雨夜之后。
而他,必须迎上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