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港东华医院,这座由华人集资兴建、拥有数十年历史的庞大建筑群,
在五月湿热的空气中显得庄重而繁忙。
它不仅是救死扶伤的场所,也是香港社会各阶层交汇的缩影——从达官贵人到升斗小民,从本地居民到南来北往的侨胞。
下午两点,几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医院正门。早已得到通知的院方高层和几位华人绅董,已在主楼台阶前等候。
车门打开,吴铁城和毛人凤先后下车。
吴铁城笑容和煦,与迎上来的人一一握手寒暄。
毛人凤跟在他身后半步,依旧穿着那身深色西装,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医院哥特式的尖顶、斑驳的墙壁,以及那些在走廊窗口好奇张望的病人面孔。
他的随行人员中,除了几名穿着中山装的文员和明显是保镖的精壮汉子外,果然还有两个提着黑色手提箱、穿着白大褂、戴着口罩的中年人。
他们看起来很专业,安静地跟在队伍末尾,目光低垂,不与任何人接触。
混在围观人群和医院杂役中的阿明,将这一切尽收眼底。
他今天扮作一个腿部有旧伤、来复诊的码头工人,拄着拐杖,行动缓慢。他的目光尤其在那两个“白大褂”和他们的手提箱上停留了片刻。箱子不大,但看起来很沉,提手处有磨损,显然经常使用。
院方引导着慰问团,首先前往外科病房,那里有几名在抗战中负伤后辗转来港治疗的官兵。吴铁城发表了简短的慰问讲话,送上慰问金,气氛庄重而感人。
毛人凤也说了几句勉励的话,但他的目光,似乎更多地在观察病房的通风设施、床位间距,以及医护人员的操作流程。
接着,队伍转向内科和儿科病区。在这里,病人更多,环境也更嘈杂。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、草药和疾病特有的混合气味。毛人凤的脚步,在一个儿童隔离病房外的走廊上,微微顿了一顿。透过玻璃窗,可以看到里面几张苍白的小脸和忙碌的护士。
“这里的孩子,多是得了时疫,需要隔离观察。”陪同的院长解释道,语气带着忧虑,“近日天气湿热,病人比往常多了不少。”
毛人凤点了点头,没说什么,继续往前走。但他身后那两名“白大褂”,却似乎对这片区域表现出了格外的“兴趣”,他们放慢了脚步,目光在病房门牌、通风口和垃圾处理通道的位置多停留了几秒。
阿明的心提了起来。他悄无声息地挪到走廊另一端的楼梯口,这里视野更好,也能随时撤离。
慰问的流程按部就班。约莫一小时后,队伍来到了医院相对僻静的西翼——这里是化验室、药剂房和部分行政办公室所在地。按照行程,吴铁城和毛人凤将在这里与院方进行一个简短的座谈会,听取医院在救治抗战负伤人员和侨胞方面遇到的困难。
就在队伍即将进入一间小型会议室时,毛人凤忽然停下脚步,对院长道:“院长,听说贵院的化验室设备先进,不知可否带我们参观一下?中央也很关心香港同胞的医疗卫生状况。”
这个请求有些突然,但合情合理。院长略一迟疑,便笑着答应:“当然可以,毛副主任、吴委员长,这边请。”
化验室位于走廊尽头,门上有“闲人免进”的标牌。里面空间不小,摆满了各种玻璃器皿、显微镜和当时算是先进的检验设备。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化验员正在忙碌。
毛人凤走进去,看似随意地观看着。
那两名随行的“白大褂”也跟了进去,他们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,甚至带着一种评估的锐利。
其中一人,似乎“不小心”碰了一下实验台边缘放着的一排待检验的尿液样本试管架,虽然及时扶住没有打翻,但动作略显突兀。
另一人则走到通风橱前,仔细看了看上面的铭牌和管道连接。
“设备确实不错。”毛人凤看了一圈,点点头,似乎很满意。他转向院长,“院长,我这两个随员,是卫生署派来的技术专家,对疾病防控有些经验。不知可否让他们与贵院的化验同仁简单交流一下?也算是一次难得的技术切磋。”
话说得很客气,但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。
院长看了一眼吴铁城,吴铁城微笑颔首。院长只好道:“当然,当然,欢迎指教。”
两名“白大褂”立刻走向化验室的负责人,开始用专业的术语低声交谈起来,内容涉及细菌培养、样本保存、传染病检测流程等等。
其中一人,看似无意地,将一直提着的黑色手提箱,放在了靠近里侧一张闲置实验台的下面。
阿明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,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。那个放手提箱的动作,看似随意,但位置选得很刁钻——既不显眼,又靠近实验台电源插座和下水管道,而且从门口很难直接看到。
他想起了昨晚在货仓里,张宗兴关于“测试”和“载体”的推测,又联想到刚刚在儿童隔离病房外的异常关注,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:
难道他们想在这里,在医院的核心化验室,直接动手?把手提箱里的东西,混入医院的检验流程或者排污系统?
时间紧迫!他必须立刻通知外面接应的人,同时想办法阻止!
……
几乎在同一时间,新界安全屋内。
婉容停下了笔。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,屋内只有油灯燃烧的细微声响和小野寺樱整理衣物时发出的窸窣声。她刚刚写完一段关于“希望”的文字,心里却莫名地感到一阵烦躁和不安。
她走到窗边,轻轻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。
雨幕中的村落模糊不清,只有远处几点灯火在雨中晕开昏黄的光团。
这种被隔绝、被保护的感觉,此刻却让她有些喘不过气。她知道张宗兴他们正在外面应对巨大的危险,而自己却只能在这里等待。
“樱子,”她忽然转身,“你说,我除了写文章,还能做些什么?真正能帮到他们的事?”
小野寺樱放下手中的衣服,认真地看着她:
“容姐姐,你的文章就是最重要的帮助。铁锤说过,有时候,笔比刀枪更难防备。你的文章让很多人清醒,也让敌人害怕。这就是最大的力量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婉容咬了咬嘴唇,“我总觉得不够。尤其是在这种时候,他们可能正面临生死关头……”
她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、有节奏的敲门声打断——不是正门,是后窗!三长,两短,重复一次。
小野寺樱脸色一变,这是最高级别的紧急联络暗号,只有在安全屋暴露或发生极端情况时才会使用!她立刻示意婉容噤声,自己悄无声息地摸到门后,从门缝向外窥视。
后窗外的雨幕中,隐约可见一个披着蓑衣的身影,正焦急地打着手势。
小野寺樱认出那是司徒美堂手下负责这片区域联络的一个年轻弟兄,代号“山雀”。她轻轻打开一条门缝。
“山雀”闪身进来,浑身湿透,脸色苍白,压低声音急道:
“快!立刻转移!我们可能暴露了!半个小时前,村口来了两辆陌生的车,车里的人一直在观察这边!司徒爷刚刚接到城里急报,说毛人凤的人可能已经锁定了几个可疑地点,这里很可能在名单上!车在后山小路等着,快跟我走!”
婉容的心猛地一沉。暴露了?毛人凤的动作这么快?
没有时间犹豫。小野寺樱立刻帮婉容套上准备好的深色外套和雨披,自己也迅速装备好。“山雀”警惕地观察着窗外,率先闪了出去。
三人借着雨幕和地形的掩护,迅速离开这处才待了不到两天的安全屋,向着后山更深处奔去。雨水冰冷,打在身上,但更冷的是心头那股紧迫的危机感。
……
东华医院,化验室外。
阿明已经悄悄退到楼梯间,用预先藏好的微型对讲机(司徒美堂通过特殊渠道搞来的美军淘汰货,信号不稳定,但短距离内可用)
向外面车里的赵铁锤发出了紧急信号:“‘白大褂’进化验室,箱子放里间实验台下。疑似要动手。请求指示!”
对讲机里传来赵铁锤压低但焦躁的声音:“兴爷和司徒爷正在赶来的路上!但路上有关卡,被耽搁了!能不能拖住他们?制造点混乱?但不能硬来!”
拖住?怎么拖?在守卫森严的医院里,面对毛人凤和可能携带危险物品的专业特务?
阿明的大脑飞速运转。他的目光落在楼梯间角落的消防警报拉闸上——一个鲜红色的小玻璃盒子。
……
化验室内,“交流”还在进行。毛人凤已经和吴铁城、院长等人回到了小会议室,似乎对这边的“技术切磋”很放心。
那两名“白大褂”中,一人继续与化验员交谈,吸引注意力;另一人则悄无声息地挪到了里间那个闲置实验台旁,背对着门口,似乎是在观察设备,实际上,他的手已经悄悄按在了黑色手提箱的卡扣上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呜——呜——呜——!!!”
尖锐刺耳、响彻整栋大楼的消防警报声毫无征兆地炸响!红光在各个走廊通道疯狂闪烁!
“着火了?!”
“快疏散!”
化验室内外瞬间一片大乱!化验员们惊慌地放下手中的工作,下意识地看向烟雾探测器所在的位置。走廊上,病人、家属、医护人员惊慌地涌向楼梯口!
那名正准备打开箱子的“白大褂”动作猛地一僵,惊疑不定地抬起头。他的同伴也愕然看向门口。
混乱,是制造出来了。但警报也会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,包括医院的保安和可能潜伏在暗处的毛人凤的护卫。
阿明在拉响警报后,已经迅速混入惊慌失措、向楼下奔逃的人流中,同时对着对讲机急喊:“警报已响!他们可能中止或提前动作!注意拦截可能离开的‘白大褂’和箱子!”
医院外,停在街角一辆伪装成运货卡车的车里,赵铁锤和几名洪门兄弟握紧了武器,眼睛死死盯着医院各个出口。
雨水冲刷着车窗,模糊了外面的世界。
医院主楼在警报声中骚动不安,如同一头被惊扰的巨兽。
而在通往医院的另一条街上,张宗兴和司徒美堂的车,却被两名看似例行检查的印度籍巡捕拦下,正在不耐烦地接受盘问。
时间,一分一秒地流逝。
每一秒,都可能决定那个黑色手提箱里的东西,是否会在这座救死扶伤的医院里,被打开,被释放。
白衣迷宫之内,暗战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