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院正的诊断如同春风,吹散了笼罩在养心殿多日的阴霾。裴砚伤势稳定好转的消息虽未外传,但殿内侍奉的宫人明显感觉气氛轻松了许多,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几分。
秦绾依旧每日大部分时间待在偏殿,只是不再像之前那般事事亲力亲为,紧迫盯人。她开始有意识地让裴砚逐步接触一些不那麽耗神的核心政务,自己则从旁协助,偶尔提出不同见解,两人时有讨论,竟隐隐有了几分当年裴砚教导她处理政务时的影子。
这日,两人正对着一份关于整顿盐政的章程低声商议,侯小乙求见,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情。
“小姐,大人,”他行礼后,压低声音,“我们顺着清江浦那条线,暗中排查与崔家有牵连的商铺,发现城西有一家名为‘沉香阁’的香料铺子,近几个月资金往来异常,且常有形迹可疑的生面孔出入。”
“沉香阁?”秦绾放下朱笔,“有何异常?”
“这家铺子明面上做的是达官贵人喜欢的名贵香料生意,但据我们暗中观察,其后院常有货物深夜进出,装载的却不像香料,分量不轻。而且,”侯小乙顿了顿,神色更怪,“我们的人设法接触了一个铺子里被辞退的老伙计,据他说,曾无意中听到东家与人密谈,提及……提及‘西边山庄的老主子’近来身子不爽利,需用些特别的‘安神香’。”
西边山庄!老主子!
秦绾与裴砚目光一碰,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锐芒。这与之前黑风坳那接头人供出的、真正男婴可能藏匿的“京城西南山庄”线索对上了!
“烛龙”的核心人物,那个被他们称为“老主子”的,很可能就藏在那山庄里!而且,身体似乎出了问题?
“那老伙计可还说了什么?比如山庄具体位置?”秦绾急问。
侯小乙摇头:“那老伙计只听到只言片语,很快就被发现并赶走了。我们根据他提供的模糊方向排查了西南一带,符合‘山庄’条件的地方有七八处,暂时无法确定是哪一处。而且,‘沉香阁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近日戒备明显森严了许多。”
线索再次变得清晰,却又隔着一层纱。找到了对方可能的藏身之处和联络点,却无法精准定位。
裴砚沉吟片刻,问道:“那‘安神香’,可有蹊跷?”
侯小乙连忙道:“我们设法弄到了一点‘沉香阁’售卖的所谓‘安神香’,孙院正查验过,成分确实有些古怪,除了寻常安神药材,还掺杂了极少量……五石散的成分!”
五石散!前朝贵族间曾盛行的一种有毒“丹药”,服用后能让人短暂精神亢奋,飘飘欲仙,但长期服用会掏空身体,神智癫狂,乃至暴毙!本朝早已严令禁止!
“烛龙”的人,竟然用这种东西来控制或者……折磨那位“老主子”?
殿内气氛瞬间凝重。
“他们是想控制他,还是想让他死?”秦绾声音发冷。若那“老主子”真是瑞王遗孤,对“烛龙”而言是奇货可居的傀儡,按理不该如此对待。除非……那男婴的身体状况比想象的更糟,或者,“烛龙”内部出现了什么变故?
“或许,兼而有之。”裴砚眸光深邃,“控制一个病弱癫狂的傀儡,比控制一个清醒健康的人更容易。而且,若他身体本就孱弱,用五石散加速其死亡,再嫁祸他人,亦是一步好棋。”
好狠毒的心思!
“必须尽快找到那个山庄!”秦绾决然道,“侯小乙,加派人手,秘密监视‘沉香阁’所有出入人员,尤其是前往西南方向的!对所有可疑的西南山庄,进行外围侦查,注意是否有大夫频繁出入,或者采购特殊药材!”
“是!”侯小乙领命,却又迟疑了一下,“小姐,还有一事……我们监视‘沉香阁’时,发现端妃宫里的掌事宫女,曾悄悄去过那里一次。”
端妃?
秦绾眉头蹙起。这个一向低调、与世无争的妃子,怎么会和“烛龙”的据点扯上关系?是巧合,还是……她也是“烛龙”埋下的暗棋之一?
棋局,似乎比预想的更加复杂。废了一个太后,拔除了崔家,却仿佛又扯出了更多隐藏在深处的丝线。
侯小乙退下后,秦绾看向裴砚,眼中带着询问:“端妃她……”
裴砚目光沉静,仿佛早已料到:“宫中水深,能安然至今者,岂是易与之辈?静观其变,勿要打草惊蛇。”
他顿了顿,看向窗外渐沉的暮色,声音低沉:“当务之急,是找到那个孩子。活要见人,死……要见尸。”
他语气平静,秦绾却听出了其中的决绝。那个孩子,是瑞王唯一的血脉,也是彻底粉碎“烛龙”阴谋的关键。
夜色渐浓,宫灯次第亮起。
秦绾伺候裴砚用了药,看他精神不济,便扶他躺下休息。她自己也感到一阵疲惫,正想回旁边暖阁歇息,却听裴砚低低唤了她一声。
“绾儿。”
秦绾回头,见他半阖着眼,似乎快要睡去,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:“明日……让内务府送些新的墨锭来。这里的墨,有些涩了。”
他素来讲究,用的墨都是特制的,如今养伤期间,这些琐事便搁置了。
秦绾微微一怔,随即心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柔软。他这般重伤初醒,竟还留意着这等小事……是因为,平日都是她在一旁磨磨伺候么?
“好。”她轻声应道,替他掖好被角,“我明日就让他们送来。”
裴砚极轻地“嗯”了一声,呼吸渐渐均匀绵长,沉沉睡去。
秦绾站在榻边,看了他许久,才轻轻吹熄了远处的灯,只留床头一盏小灯,退了出去。
殿外月华如水,夜凉似水。
“沉香阁”的暗香,端妃宫里的疑影,西南山庄的迷雾……如同一张更大的网,正在缓缓收紧。
而在这网中央,他们二人,一个于病榻之上洞若观火,一个于权柄之中砥砺前行,彼此依靠,共同面对着这愈发诡谲的棋局。
新落下的棋子,究竟会导向何方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