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1)
小七自然欢喜非常,一早便眼巴巴地趴在宫门口张望。待那两个孩子在乾清宫聆训完,一同往昭仁殿而来时,小七更是雀跃不已。
为首的是孙承运,较小七年长三岁,身量已高出小七一个头,虽略显清瘦,但举止沉稳,言行有度。
其后是额尔赫,年岁与小七相仿,性子略显腼腆,目光却十分淳朴。
二人入殿后,依礼向令窈与小七行了跪拜大礼,又各自禀明了家世年岁。
令窈暗中观察,见孙承运持重,额尔赫憨厚,心想那尚未抵京的富德,约莫是个活泼性子,正可与小七互为补充。
她一直悬着的心至此方才稍稍落下。
原先还担忧玄烨因过分宠爱小七,会在人选上专挑那些权势煊赫的重臣之子,未免过于树大招风,易招致其他皇子阿哥的嫉恨。
如今看来,所选三人虽皆出身官宦之家,但其父官职除孙思克位高权重外,其余皆属中流,并不十分惹眼,想来不至引来过多瞩目。
果然,这份旨意颁布后,在后宫与前朝都未曾激起多少涟漪,较之其他阿哥遴选哈哈珠子时的动静,可谓寻常至极。
这份“寻常”,反倒正合了令窈的心意。
待富德从山西抵京入宫后,果然不出令窈所料,也是个能上房揭瓦下河摸鱼的顽皮性子,与小七堪称“臭味相投”。两人玩在一处,花样百出,格外亲厚。
所幸有年长几岁,性子沉稳的孙承运在一旁时时规劝管束,倒也替令窈省却了不少心力。加之额尔赫憨厚懂事,默默起着表率作用,无形中引领着两个顽童向上学好。
令窈看在眼里,颇感欣慰。
小七这个皮猴子,总算有了能镇得住他的玩伴,此事可谓圆满。
自此,四个孩子一同读书习字,同进同出,连带着小元宵也成了他们的小尾巴。
昭仁殿正殿本就不算宽敞,玄烨特旨在一旁增建了一处偏殿,专供小七及其哈哈珠子们居住。
年底殿宇落成,晾置了一个多月,待到开春时节,小七便正式乔迁新居。昭仁殿上下为此热闹了一番,总算安顿下来。
孩子一多,即便个个懂事,也免不了一堆琐碎事务。
好在哈哈珠子本就是贴身伺候,陪伴阿哥的,令窈只需把握大方向不出差错,细微之处便由着孙承运他们自行斟酌料理,倒也轻松了不少。
元宵一过天渐渐暖和起来,春风拂面,轻柔舒适,令窈正在院子里指挥着宫人将屋檐下的冰凌敲断,以免午时日头猛烈,冰雪消融,冰凌坠落伤人。
正忙碌间,忽见太皇太后身边的苏麻喇姑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。
令窈连忙迎上前去:“大姑姑今日怎么得空到我这里来?”一面回头示意翠归上茶。
苏麻喇姑笑容和蔼,摆手道:
“贵人主子别忙,太皇太后近来很是想念草原风味奶茶,章常在熬得到底是不如意,便想到贵人主子曾经的蒙古奶茶,想请贵人主子去慈宁宫小厨房替太皇太后熬煮,不知现下贵人主子可得空?”
令窈心中不免纳罕:好端端的,怎会特地唤她去熬煮奶茶?
上次就是奶茶的事牵扯出孝昭皇后的风波,以至于令窈现在杯弓蛇影,一听见奶茶二字便觉不是什么好事,心里一沉,面上倒还是挂着清浅的笑意。
“能为老祖宗亲手熬制奶茶,是我的福分,大姑姑何必如此客气。眼下昭仁殿并无要紧事,我这便随大姑姑过去。”
她接过梅子递来的斗篷披上,携了翠归,跟在苏麻喇姑身后出了龙光门。
小双喜机警地紧随其后,暗中留意着动静,以备万一有不妥之处,好立刻去向主子爷报信。
苏麻喇姑神色如常,依旧是一派春风拂面的温和模样,一路含笑与令窈说着些宫闱琐事,语气轻松自然。
待进了慈宁宫西苑方觉以前那股舒适和热闹不复存在,处处是一股人老气息,格外肃穆。
慈宁宫的小厨房设在西苑一角。令窈只想尽快了结这桩差事,便径直走了进去。
虽已六七年未曾亲手熬煮过奶茶,但当她再次拿起那熟悉的小银吊子和木勺时,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亲切感油然而生。
许多步骤,脑子尚未细想,双手已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。先仔细清洗了所有器具,又将灶台擦拭得一尘不染,方才取来鲜奶与茶砖,一一验看过成色,并依惯例留存了小样,以备事后查验。
将小银吊子稳稳坐在泥炉上,倒入乳白的鲜奶,她便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,耐心等候着奶水慢慢升温,颇有几分百无聊赖之意。
(2)
令窈正专注地盯着炉火,不经意间回头一瞥,却见章常在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,正静静地望着她。也不知她在那儿站了多久,那无声无息的出现,惊得令窈心头猛地一跳,不悦道:
“章常在何时来的?这般不作声,倒吓了我一跳。”
章常在眼波悠悠在她身上一转,径直取了一盘子点心走了。
令窈被她这没头没脑的举动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只得暗自白了她一眼,收敛心神,继续专心熬煮奶茶。
待奶茶滚沸,香气四溢,她用银碗盛好,置于茶盘之上,亲自端起,往太皇太后所在的寝殿走去。
一路行来,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唏嘘。明明不过六七年光景未曾这般亲手侍奉茶水,如今再做起来,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。
步入寝殿,只见太皇太后与太后正并肩坐于南炕上叙话,德妃所出的小公主则在炕几前摆弄着布缝的小老虎、小兔子,玩得正专心。
令窈悄然扫过殿内,却未见章常在身影。她素日与太皇太后形影不离,此刻不知去了何处。
苏麻喇姑见令窈端着茶盘进来,忙上前接过:
“这等小事,贵人主子吩咐下人送来便是,何须亲自劳动。”
她引着令窈转过一座紫檀木座屏,来到东暖阁。令窈依礼向太皇太后与太后深深福了一福,问安后便垂首恭立一旁,静候示下。
太皇太后尚未品尝,便先含笑赞道:
“早闻戴佳氏有一手熬煮奶茶的好手艺,今日一闻这香气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苏麻喇姑将银碗奉至太皇太后手中。太皇太后浅尝一口,脸上笑意愈深:
“嗯,滋味醇厚,颇有草原风味,很是地道。”
令窈忙福身,谦逊道:
“老祖宗过奖了。这奶茶若能合您老人家几分心意,便是奴才天大的荣幸。”
太皇太后朝太后看了一眼,太后会意起身道:
“小公主在外头玩了这半日,也该回宫歇午觉了。老祖宗,奴才先行告退。”
说罢,便领着乳母嬷嬷与小公主出了殿门。
殿内忽的就剩下令窈一个外人,不免有些紧张,双手暗自握紧,不知太皇太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大费周折将她找来怕是奶茶不过是个幌子罢了。
太皇太后指了指炕边的绣墩,语气温和:
“快坐下说话,总站着岂不累得慌?”
她说着,又呷了一口奶茶,继而问道:
“七阿哥近来可好?听说皇帝为他挑选的哈哈珠子都很妥帖,家世虽非顶尖煊赫,但为人端正,品性端方,这便是极好的了。你比那宜妃,更有识人的眼力。”
令窈踌躇片刻,才在绣墩上挨着边儿坐下,闻言忙谦逊道:
“老祖宗谬赞了。哈哈珠子的人选皆是主子爷亲自定夺,奴才虽知晓是哪些孩子,却也不深知其品性。
万幸主子爷慧眼如炬,挑选的人都与胤佑相处融洽,这便是奴才最大的心愿了。”
太皇太后见她言语得体,懂进退,脸上掠过一丝满意的神色。她将手中的银碗轻轻搁在炕几上,忽而长叹一声:
“你的心愿已了,可我这里,却有一桩心事,折磨得我寝食难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