丹陛巍巍,殿宇森森。
转瞬间,三人已行至乾清宫正殿廊下。
此处气氛与外间迥然,侍立的宫女太监皆垂手低眉,屏息凝神。
先前在御茶房还端着几分矜贵冷意的含雪,此刻也全然换了副面孔,脸上温顺恭敬,步伐也随之放缓放稳。
在绣了龙纹的鹅黄门帘前站定,殿内隐隐传来争执般的嘈杂话语声,音调忽高忽低,听不真切。
然这嗡嗡作响的杂音,陡然被一道清越的声音截断,随即是一句威严极盛的训斥骤然响起。
令窈的心口猛地一缩,动都不敢动。身侧绘芳的身形亦是明显地一僵。
门帘向外挑开一条缝隙,承露探了出来,对着含雪颔首示意。
交接的刹那,门帘敞开些许。
令窈视线越过含雪肩头,无意间看到了承露身后,站着乾清宫最高掌事,大姑姑春霭。
春霭一身石青色宫装,身形略显丰腴,一张圆月脸白皙温润,眉眼平和。
当她的目光扫过门外,落在令窈脸上时,那带着淡笑的眼神似乎微微一顿,仿佛是意外于在此处看到这个新人。
这细微的变化如同微风吹皱湖面,一瞬即逝,复又归于平静。
承露已稳稳接过含雪手中那只剔红茶盘,悄然无声地回了殿内。
含雪随即转身,极其自然地一伸手,便将绘芳手中那盘茶盏端了过去,转身随着承露的背影踏入殿内。
绘芳僵在原地。
方才被含雪当众训斥的羞辱感尚未退却,此刻眼见这露脸的大好机会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夺走,一股火气直冲脑门。
胸脯剧烈起伏几下,猛然扭头盯着令窈手中的茶盘。
没有任何询问,更没有一丝犹豫。
绘芳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戾气,冷不防一步上前,劈手就从令窈手中将茶盘上端了过去。
力道之大,动作之莽撞,让令窈甚至来不及反应,只觉得手臂一轻。
绘芳端走了这盘茶盏,连带着将令窈那片刻的错愕与不解也一并夺走。
下巴对着令窈所在的方向挑衅般扬了扬,仿佛是在宣告胜利,又像是发泄郁结。
随即扭过头,挺直脊背,紧随着含雪的脚步,竟也跟着一步就踏入殿内。
令窈怔怔地看着自己瞬间空了的手,又看向那迅速消失在朱门之内的身影,心中满是愕然。
她不明白绘芳为何如此,也不懂她的戾气从何而来。
只记得沁霜“不该看的一眼不要抬”的告诫,也谨记着含雪“出了这御茶房的门,手里捧着的就是你们的命”的警告。
默默地放下已空的手臂,微微后退一步,站在廊柱下阴影里。敛目垂手侍立,只待差遣。
正殿内, 窗上透进朗朗天光,殿内陈设古朴肃穆。
身穿亲王蟒袍的裕亲王福全,正眉头紧锁地对着御座方向陈述,言语间带着担忧:
“……那吴三桂在湖南衡州建国立号,永兴之地夺取河外营垒,伊里布、哈克山等四十一名八旗将领全部阵亡,如今退守城内……”
座上玄烨,身着石青色常服,年轻的眉宇间凝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。
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,目光深远,似乎穿透了殿墙,落在遥远的南疆焦土之上。
就在福全话语刚落,一道格外急促的身影端着茶盘莽撞地闯了进来。
绘芳方才只顾追抢夺茶,又带着满腔愤懑,全忘了含雪先前的提点。
此刻骤然发现自己竟站在了议政大臣目光所及之处,瞬间慌了手脚。
殿内所有的目光,无论是仍在焦虑议事的宗王,还是侍立在旁的近臣等人。
甚至高踞御座的玄烨,都下意识地朝闯入的绘芳投去一瞥。
绘芳刹那间面如金纸,被如此众多目光注视,仿佛置身于无形的火海之中。
她捧着茶盘的手指颤抖起来,杯盖与杯沿相碰发出细细的声响。
若不是尚存一丝理智死死抓住托盘边缘,怕是一整盘盖碗都要砸落在地。
玄烨的视线也被这闯出身影引得微微侧目,年轻的天子正要呵斥宫人无状退下时。
目光却掠过那抹慌乱身影,穿过微微敞开的雕花槅扇径直落在窗外。
一束格外澄澈明净的初夏日光,不偏不倚落在那廊下阴影里一人身上。
宽大宫装,衬得她格外纤弱,几乎要与廊柱下的幽暗融为一体。
然而,那一截微微露出的颈项却刚刚好露在日光里,在廊下幽深的靛青底色,在朱红廊柱映衬下。
如同初雪新剥的凝脂,又似无瑕莹润的和田暖玉,莹白得惊人,细腻得毫无瑕疵,在那一束明媚光线的眷顾中,竟氤氲出一层朦胧温润近乎圣洁的光晕。
这惊心动魄的一抹白,恰似在沉郁威重的宫室与激荡难安的朝局之间,撕开了一道柔美的缝隙,瞬间攫住了君王审视目光的尾梢。
不过眨眼间。
玄烨已极自然地抬起手,姿态从容,修长有力的指节稳稳拈起那只甜白釉盖碗。
揭盖,垂眸,缓缓啜了一口,喉结随之微动。茶汤润过喉间,方才的恍惚似乎也随之顺流而下直入肺腑。
他将茶盏放回盘托:
“调穆占为征南将军,率满洲八旗精锐从江西突入湖南,命正蓝旗护军统领哈克山率部配合穆占行动……”
君王的声音沉稳有力,继续掌控着这场关乎国运的议政之局,无人敢再分心。
春霭和承露早已眼疾手快的将绘芳手上茶盘里的杯盏一一放好,顾问行严厉地挥手示意,含雪和绘芳如梦初醒,慌忙低着头,大气不敢出地快速退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