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初三,望安岛在晨雾中醒来。陈启明站在定海厅二楼的露台上,看着海湾里停泊的船只。一共二十一艘,其中三艘是铁甲舰——“定海号”在下水三年后依然雄踞中央,“镇海号”和“靖海号”分列两侧,船身上的铁甲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。后面跟着十八艘改装过的福船和广船,帆是新补的,漆是刚刷的,在平静的海湾里随着潮水轻轻摇晃。
三年前,他带着九艘船、八百人离开这个岛,回来时多了三艘铁甲舰和十二艘新船。三年过去了,船数翻了一倍多,但离他期望的,还差得远。
“首领,人都到齐了。”阿成从楼梯上来,他今年二十七岁,脸上多了风霜的痕迹,也多了沉稳。这三年他跑过日本、朝鲜、吕宋、满剌加,见过佛郎机总督,见过日本大名,见过各路海商,从一个跑腿的情报头子,变成了能独当一面的贸易主管。但代价是,三年前离开时还是个精瘦小伙,现在眼角有了细纹,鬓角有了白发。
陈启明转身下楼。定海厅扩建了,能坐三百人,今天坐了一百多。三年时间,岛上的人口从八千增加到一万二千,能进这个厅议事的,也多了不少新面孔。船厂的、炮厂的、学堂的、农场的、医馆的、贸易队的、水师的...分坐两侧,但座位还空着近一半——许多人还在海上,在陆上,在满剌加的货栈,在巴丹的补给站,在朝鲜的商馆,回不来。
陈启明走到主位,没坐,先看向左侧第一位。那里坐着沈继舟,老人今天精神不错,但手里的拐杖从一根变成了两根,是去年在学堂讲课时晕倒后开始用的。他六十二岁了,在这个时代已是高龄,能站在这里,已是奇迹。他身边坐着翘儿,翘儿怀里抱着个一岁多的男孩,是陈启明的长子陈海,去年八月生的,刚会走路,正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,想去抓沈继舟的胡子。
右侧第一位坐着雷震。他左脸上的疤淡了些,但依然清晰,是去年在马尼拉外海和西班牙船队冲突时留下的。那一仗,他们打退了西班牙人,但“靖海号”挨了三炮,死了九个人,伤了二十一个,回岛修了三个月才重新下水。胜是胜了,但胜得惨烈,胜得...让人清醒。
“都到齐了,就说事。”陈启明开口,声音在厅里回荡,“三年了,我们做了什么,没做什么,能做什么,不能做什么,今天说清楚。船厂先来。”
王铁匠站起来,他现在是船厂副主事,主事是他儿子王大力,但王大力上个月带船队去朝鲜换铁料,还没回来。王铁匠手里拿着个木壳本子,翻开,手有些抖——是常年打铁落下的毛病。
“嘉靖三十六年十月到三十九年十月,船厂共造新船十二艘,其中铁甲舰两艘——‘镇海号’和‘靖海号’。改装旧船十八艘。现有船台六个,工匠三百二十人,学徒五百人。年耗铁料,十五万斤。年耗木材,无法计数,后山那片老林,砍了三分之一了。”
他顿了顿,喘了口气:“最大的难处,是铁料。岛上的小铁矿,一年出铁不到五万斤,还都是劣铁,要精炼才能用。外头买的铁,日本的最便宜,但要用白银换,一斤铁三钱银,一年最多能买五万斤。朝鲜的铁便宜些,但要绸缎、瓷器换,我们的存货不多。佛郎机人在满剌加控制铁料,不卖给我们。安南、占城的铁,一年能收两三万斤,但路途远,损耗大。合计一年能有铁料十三四万斤,但造一艘‘定海号’那样的铁甲舰,要铁料三万多斤。我们现在的用量,已经见底了。”
“学堂那边呢?”陈启明看向沈继舟。
沈继舟用拐杖撑着想站起来,翘儿扶了他一把。老人站稳,清了清嗓子,声音有些沙哑:“学堂现有学生三百二十人,分三科:航海科、机械科、商科。航海科三年毕业,已毕业一批,四十人,现在都在船上,最年轻的二十岁,已经是二副了。机械科还没毕业,但有几个好苗子,能在船厂独当一面了。商科毕业一批,二十人,都在贸易队。”
他顿了顿,喘了口气:“但先生不够。航海科只有我和两个老水手在教,我老了,教不动了。机械科全靠王铁匠和几个老师傅,但他们要管船厂,时间有限。商科...阿成有空时来教几课,但他常年在海上。我们需要新先生,但新先生从哪来?满剌加、马尼拉的佛郎机学校,倒是有先生,但人家不肯来。我们开年薪五百两,人家摇头。说这里太远,太荒,太...没前程。”
“贸易队呢?”陈启明看向阿成。
阿成站起来,手里也拿着个本子:“三年,我们开了四条航线。北线,到日本、朝鲜,一年两趟,主要换铁料、白银、人参。南线,到吕宋、满剌加,一年四趟,运瓷器、丝绸、茶叶过去,换香料、象牙、玳瑁回来。西线,到安南、占城,一年两趟,换粮食、木材、铁料。东线...试过一次,到琉球,但那边倭寇多,不太平,今年停了。”
他翻了一页:“三年总收入,白银四十八万两。支出,造船二十二万两,买铁料九万两,粮食六万两,工钱五万两,其他六万两。净剩...零。账上还欠着朝鲜商人三万两,明年三月到期。”
厅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。三年忙下来,没赚钱,还欠债。这结果,让很多人没想到。
“水师。”陈启明看向雷震。
雷震站起来,他不用本子,数字都在脑子里:“水师现有战船二十一艘,其中铁甲舰三艘。水兵一千二百,战兵八百。火炮,各种口径合计一百二十门。火枪,八百支。弹药,够打一场硬仗。这三年,打过十一仗,打沉敌船九艘,俘虏十四艘,自己损失三艘,死了五十七人,伤了一百三十三人。最大的仗是去年在马尼拉外海,和西班牙人打,胜了,但惨胜。最新的情报,西班牙人在调船,准备报复。佛郎机人在满剌加也增加了驻军,从果阿调来了两艘新式战舰,比我们的铁甲舰还大。日本那边,岛津家确实在造铁甲舰,虽然不如我们的,但也造出来了,今年下水的,叫‘蛟龙丸’,载炮二十四门。”
他顿了顿,看向陈启明:“说句实话,我们现在,守成有余,进取不足。要打日本,不够。要打佛郎机,更不够。要同时应付两边的压力...难。”
陈启明沉默。他走到厅中央,看着墙上的海图。三年,他用红笔在海图上标出了一条条航线,一个个据点,一片片控制区。看起来很壮观,从朝鲜到满剌加,从日本到安南,都有他的船在走,都有他的旗在飘。但仔细看,这些航线都很细,很脆弱,经不起一场大风浪。这些据点都很小,很孤立,互相支援困难。这片控制区,是虚的,是画出来的,真正的控制力,只在望安岛周边三百里。
三年,他磨出了一把剑。但剑还不够利,不够硬,不够...能劈开这个时代。
“京城那边,有消息了。”他转身,从怀中取出一封信,展开,“徐阶的信,昨天到的。信上说,严嵩还没倒,但快了。皇上已经半年没单独召见他,他的票拟,十次有五次被打回来。徐阶的人,邹应龙、沈炼,又上了新的弹章,这次弹劾的是严世蕃,列了二十四条大罪。皇上这次没留中,发给了刑部、都察院、大理寺,让三法司会审。虽然还没结果,但信号很明确:皇上要动严嵩了。”
厅里一阵骚动。等了三年,终于等到这个消息。
“但徐阶也有条件。”陈启明的话让骚动平息,“第一,严党倒后,他会推动开海,但开的不止月港,可能还有泉州、宁波。市舶司要重建,海贸要规范。我们的‘海防营’,可能要并入朝廷的水师,要受兵部节制。我们的贸易,要经市舶司抽分,要按朝廷的规矩来。”
“那我们的船,我们的兵,我们的...”雷震急了。
“听我说完。”陈启明抬手,“第二,徐阶要我们,在五年内,肃清东南沿海的倭寇。不是打跑,是肃清。五年后,如果还有倭寇大规模侵扰,我们的海防营,就要被裁撤,我们的船,就要被收编,我们的人...就要解散。”
“五年?现在东南沿海的倭寇,没有十万也有八万!五年肃清?怎么可能!”
“第三,”陈启明没理会议论,继续说,“徐阶要我们,在十年内,建起一支能‘与西夷争雄’的水师。这支水师,要能控制从朝鲜到满剌加的海域,要能保护大明的商船,要能让佛郎机、红毛夷不敢轻举妄动。十年后,如果做不到,我们的所有特权,所有自治,所有...现在拥有的一切,都要收回朝廷。”
厅里炸了。五年肃清倭寇,十年建起能抗衡欧洲的水师,这简直是天方夜谭。
“肃静。”陈启明的声音不大,但压住了所有的嘈杂,“徐阶知道这难。但他说,不难,要我们做什么?不难,朝廷凭什么给我们名分,给我们特权,给我们...一个时代?”
他顿了顿,看着每一个人:“三年前,我们离开这个岛时,只有九艘破船,八百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。三年后,我们回来了,带着二十一艘船,两千个能打仗的兵,四条航线,几十万两的生意。我们做到了别人认为做不到的事。所以,我们还要做更多别人认为做不到的事。”
“倭寇难肃清,但可以招安,可以分化,可以让他们为我们所用。海贸难规范,但我们可以建更好的港口,造更多的船,开更多的航线。水师难建,但我们可以造更好的船,练更好的兵,用更好的战法。五年,十年。听起来很长,但三年前,有人说我们三年后能有今天,你们信吗?”
没人说话。三年前,确实没人信。
“徐阶给了我们两条路。”陈启明举起两根手指,“一条,现在收手,接受招安,船归朝廷,兵归朝廷,我们这些人,给个虚衔,回家养老。另一条,继续干,干五年,干十年,干到我们能和朝廷平等对话,干到我们能和西夷正面争锋,干到...这片海,我们说了算。”
他放下手:“选哪条,大家定。愿意继续干的,留下来。不愿意的,现在可以走,我送船,送钱,送前程,绝不勉强。但留下来的,就要做好流汗、流血、甚至...送命的准备。因为这条路,更难,更险,更...可能走不通。”
还是没人说话。所有人都坐着,看着他,眼中神色各异,有激动,有犹豫,有恐惧,有期待,但最终,都化为一种东西——信任。信任这个人,能带他们走出一条路,哪怕这条路,看起来是死路。
“既然都留下了,那就干活。”陈启明走回主位,“船厂的,铁料不够,就想办法。去找新矿,去改进炼铁法,去...抢佛郎机人的铁船,拆了用。贸易队的,航线不够,就开新线。去天方,去天竺,去更远的地方。学堂的,先生不够,就自己培养,就去抢,去挖,去...绑也要绑来。水师的,船不够,就造。炮不够,就铸。兵不够,就练。五年,十年。我们等得起,也...必须等到。”
他顿了顿,看向窗外。晨雾散了,天光大亮,海湾里的船,山上的树,田里的庄稼,都看得清清楚楚。三年,这个岛变了样。有了码头,有了船厂,有了炮台,有了学堂,有了医馆,有了整齐的房屋,有了成片的农田。有了孩子,有了希望,有了...未来。
“散会。”
人陆续离开。陈启明独坐主位,看着空荡荡的大厅,看着墙上那张海图,看了很久。然后,他起身,走到海图前,拿起炭笔,在海图上画了一条新的线。从望安岛出发,向东南,穿过吕宋,穿过香料群岛,穿过爪哇,一直画到一片空白的地方——那里没有名字,只有沈继舟用朱砂写的两个字:“未知”。
未知的海,未知的陆,未知的世界。他要去的,是那里。要争的,也是那里。
翘儿抱着孩子走过来,在他身边坐下。小陈海睡着了,小脸红扑扑的,睡得正香。
“累吗?”翘儿轻声问。
“累。”陈启明搂住她,“但值得。这三年,我每夜做梦,都梦到三年前离开这个岛的那个早晨。雾很大,船很小,人很少,前路茫茫。但现在,雾散了,船多了,人多了,前路...也看清了。虽然难,虽然险,但至少,有路了。”
“那就走。”翘儿靠在他肩上,“我陪着你,走到天荒地老,走到海枯石烂,走到...这个时代,记住你的名字。”
陈启明笑了,笑得很淡,但很真。他低头,在儿子额上轻轻一吻。孩子动了动,没醒,继续睡。
窗外,天晴了,阳光照进来,将大厅照得通亮。海风吹过,带来远处船厂的敲击声,带来学堂的读书声,带来码头的号子声。这些声音混在一起,像一首歌,一首关于奋斗,关于梦想,关于...新时代的歌。
歌才刚开始,他要唱完,要唱好,要唱到...所有人都听见,所有人都记住,这个时代,有个人,带着一群人,在一片海上,建起了一个新的世界。
那个世界,叫望安岛。那个人,叫陈启明。那群人,叫...追梦的人。
梦很远,路很长。但既然选了,就走到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