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寂。
李家坳村口残存的喧嚣，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扼住咽喉，戛然而止。
妖物的嘶吼、村民的哭喊、兵刃的交击，甚至呼啸的阴风，都在那柄锈剑冲天而起、又沉寂坠落的短暂瞬间，彻底凝固。
所有目光，无论是劫后余生的村民，还是持剑戒备的柳姓少女，都不由自主地、带着无法言喻的惊惧，聚焦于场中那个瘦削的少年，以及他手中那柄再次变得毫不起眼的锈铁条。
高师兄缓缓收剑回鞘，动作有些僵硬。他脸上那惯有的冷峻早已消失无踪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复杂的震撼与审视。他一步步走向李青山，脚步落在满是血污和碎砾的地面上，发出沙沙的轻响，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。
李青山还保持着接住锈剑的姿势，手臂微微颤抖，不知是因为脱力，还是因为方才那惊天动地一击带来的冲击。他低头看着怀中再次变得沉重冰凉的锈剑，眼神茫然，仿佛也无法理解刚刚发生的一切。
“那…那是什么？”高师兄的声音干涩无比，打破了沉默。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锈剑上，试图从那斑驳的锈层中看出些许端倪，却只觉得那锈迹之下，仿佛隐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，要将他的心神都吸入其中。
李青山抬起头，嘴唇动了动，却不知该如何回答。实话实说？说这是从乱葬岗捡来的？说它平时死沉得像块废铁，偶尔才会活过来？谁会信？更何况，这柄剑展现出的威力太过骇人，他本能地感到，绝不能轻易泄露其根底。
见他沉默，高师兄眉头紧锁，却没有逼迫，只是眼中的惊疑更甚。他转而问道：“方才那妖狼……是你用它杀的？”他指了指锈剑，语气中仍带着难以置信。
李青山迟疑了一下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。众目睽睽之下，无法否认。
嘶——
周围隐约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。村民们看向李青山的目光，彻底变了。不再是看熟悉的邻家娃子，而是像看一个陌生的、披着人皮的……怪物或是神明？混杂着恐惧、敬畏、以及一丝疏离。
张氏此时也踉跄着扑了过来，一把抱住儿子，哭喊道：“青山！我的儿！你没事吧？吓死娘了！”她方才吓得魂飞魄散，并未完全看清发生了什么，只模糊见到锈剑飞起，妖狼消失，此刻满心都是后怕。
李青山感受着母亲颤抖的身体，心中五味杂陈，只能低声安慰：“娘，我没事，没事了。”
高师兄看着这对劫后余生的母子，又扫了一眼狼藉的院落和那妖狼消失后留下的一小撮灰烬，深吸一口气，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。他沉声道：“此地不宜久留，残余妖气未散，恐生变故。柳师妹，你带人清理村庄，救治伤者，布下净邪符。”
“是，高师兄。”柳师妹应道，看向李青山的眼神同样复杂难明。
高师兄又对李青山道：“你随我来。”语气不容置疑。
李青山犹豫了一下，将锈剑紧紧抱在怀里，对母亲低声道：“娘，你先回屋歇着，我一会儿就回来。”张氏虽担忧，但见那两位“仙长”面色凝重，也不敢多言，只是紧紧抓着儿子的手，好一会儿才松开。
李青山跟着高师兄走到一处稍微完整的院墙角落。
高师兄停下脚步，转过身，目光如电，直视李青山：“我乃青岚剑宗巡执弟子，高远。少年，你可知你手中之物，乃何等凶险之器？”
李青山心头一紧，抱紧锈剑，摇了摇头。
高远盯着他，缓缓道：“此剑煞气之重，锋芒之盛，乃我平生仅见。虽锈迹斑斑，灵光自晦，然其方才苏醒一瞬所泄气息，已非寻常灵宝仙器范畴，更近……上古凶兵！此等之物，非大福缘、大因果者不能持之，稍有不慎，非但自身遭其反噬，神魂俱灭，更会引来滔天灾祸，殃及无穷！”
李青山脸色发白，下意识地道：“它…它救了我娘……”
“或许此次是救，”高远语气沉重，“但下次呢？你能保证每次它苏醒，都如你所愿？而非被其凶戾之气操控，化为只知杀戮的傀儡？方才那一击，你应有所感，其中蕴含的苍茫杀意，岂是你能驾驭？”
李青山回想起那股几乎将自己意识吞噬的暴戾剑意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，无言以对。
高远见他神色，知其所惧，语气稍缓：“我并非欲夺你之物。此剑虽凶，却已认你为主，强取必生祸端。然你留在此地，于你于村，皆非幸事。今日之事，绝难隐瞒，此剑气息一旦泄露，觊觎者必将蜂拥而至，届时，这小小李家坳，顷刻间便会化为齑粉！”
李青山闻言，猛地抬头，眼中露出骇然之色。他从未想过这一层！
“那…那我该怎么办？”他声音微颤。
高远沉吟片刻，道：“为今之计，唯有离开此地，寻一能庇护你，并能助你掌控此剑之处。”
“何处？”
“青岚剑宗。”高远吐出四个字，目光灼灼，“我宗乃天下剑修正宗，底蕴深厚，或可镇住此剑凶戾之气，并有法门引导你逐步炼化掌控，不致为祸。且入我宗门，外界宵小也不敢轻易动你。”
青岚剑宗？
李青山愣住了。他想起那日周云随手划出的剑气，想起柳师妹凌厉的剑光，想起高远与妖狼搏杀的身影……那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世界。
而如今，他竟有机会踏入那个世界？
是因为这柄锈剑？
“我……”李青山心乱如麻。离开生活了十三年的村子，离开母亲，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？他下意识地回头，望向自家残破的屋舍，望向惊魂未定的母亲。
高远看出他的犹豫，道：“你若留下，下次来的，可能就不是这些低阶妖物，而是更可怕的东西，或是……比妖更可怕的人。你护不住它，更护不住你想护之人。”
这句话，如同重锤，狠狠砸在李青山心上。
他想起妖狼扑来时母亲的惊恐，想起那摇摇欲坠的房梁……是的，他太弱小了。没有锈剑，他什么都不是。而锈剑，却是一把双刃剑，既能护他，也能毁他，更能引来无穷祸患。
想要真正掌控命运，保护亲人，唯有变得强大！
而去青岚剑宗，似乎是眼前唯一的路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仿佛瞬间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，眼神变得坚定起来：“我……我愿意去！”
高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，点了点头：“好。此事我会即刻传讯回宗。你且回去与家人告别，收拾行装，我们在此滞留一日，清理妖氛，明日清晨便出发。”
顿了顿，他又补充道：“此剑之事，除你至亲，勿再对任何人提起。对外只言你于剑道颇有天赋，我引荐你入宗修行即可。”
李青山重重颔首：“我明白。”
当李青山将决定告知母亲张氏时，妇人顿时哭成了泪人。
“儿啊！你不能去！那什么剑宗…听着就吓人！那么远！你才多大？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怎么办？娘就你一个儿啊！”张氏死死抓着李青山的手，仿佛一松开儿子就会消失。
李青山心中酸楚，却强忍着泪意，劝道：“娘，高仙长说了，我留在这里，反而会给大家招来祸事。今天的事您也看到了，那些妖怪……以后可能还会来更厉害的。我去剑宗学本事，等学成了，就能保护您，保护村子了！”
“俺不要你保护！俺只要你平平安安待在娘身边！”张氏泣不成声。
“娘……”李青山跪了下来，“儿子不想再像今天这样，只能眼睁睁看着危险，什么都做不了！儿子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，想去学真本事！求您成全！”
这时，闻讯赶来的太公和几位村老也在一旁劝说。他们虽不知锈剑详情，但今日李青山“击杀”妖狼（他们以为是李青山凭自身本事，或是仙长相助），以及高远透露的“此子有天赋”、“留村恐招祸”的话语，让他们意识到了轻重。
“青山娘，让娃去吧！这是娃的造化，也是咱村的缘法啊！”
“是啊，跟着仙长去学仙法，将来出息了，咱李家坳脸上也有光！”
“总比留在村里，哪天又被妖怪盯上强啊！”
众人七嘴八舌，张氏看着跪地不起、眼神坚定的儿子，再看看残破的家园，最终只能掩面痛哭，算是默许。
这一夜，李家坳无人安眠。
青衣弟子们忙碌着布设符箓，净化残余妖气，救治伤患。村民们则沉浸在悲伤、恐惧以及对未来的茫然之中。
李青山帮母亲简单收拾了行李，其实也没什么可带的，几件换洗的粗布衣服，一双新编的草鞋，还有……那柄用厚布层层包裹起来的锈剑。
他坐在灶膛前，看着母亲一边抹泪一边为他烙干粮，火光跳跃，映照着他稚嫩却已带上几分坚毅的侧脸。
翌日清晨，天色微明。
村口老槐树下，挤满了前来送行的村民。
张氏哭得几乎站不稳，被邻家妇人搀扶着，将一个小小的、缝得结结实实的布包塞进儿子怀里，里面是她连夜赶制的干粮和几个舍不得吃的铜板。
“儿啊……在外头……一定要好好的……冷了添衣，饿了吃饭……想娘了……就托人捎个信回来……”她哽咽着，一遍遍抚摸儿子的脸庞，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里。
李青山眼眶通红，重重磕了三个头：“娘！您保重身体！等儿子学成回来孝敬您！”
他站起身，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三年的小村，看了一眼熟悉的乡亲，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母亲，然后毅然转身，走向等候在一旁的高远和柳师妹。
他背上背着小小的行囊，怀中紧紧抱着那用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事。
高远见一切妥当，便对柳师妹道：“柳师妹，你护送村民善后，并等待师门后续指令。我先行带他回宗。”
“高师兄放心。”柳师妹点头，目光在李青山和他怀中的布包上停留了一瞬，闪过一丝复杂之色。
高远不再多言，袖中滑出一枚青色玉符，真气催动，玉符光芒一闪，化作一团清光将他和李青山笼罩。
“走了。”
清光腾空而起，在李青山一声压抑的惊呼和村民们敬畏的目光中，倏忽间化作一道流光，消失在天际。
离家千里远，前路未可知。
而就在李青山离开后不到半日。
数道强弱不一、却皆非凡俗的气息，先后悄然降临了已然恢复平静的李家坳。
有身穿华服、目光精明的商人模样者，打听昨日异象；有气息阴鸷、隐藏身份的散修，暗中探查残留气息；甚至还有一两个身着其他宗门服饰的弟子，假借游历之名，旁敲侧击。
他们的目标无一例外，都指向了昨日那昙花一现、却惊动四方的恐怖剑压！
柳师妹依照高远嘱咐，对外一律宣称乃青岚剑宗执事长老路过，出手斩杀妖狼，平息灾祸，并已离去。对于李青山，只说是发现一个略有资质的苗子，顺道带回宗门考核。
这番说辞勉强暂时稳住了各方窥探，但那双双闪烁着怀疑与贪婪的眼睛，依旧在村庄周围隐秘地徘徊了数日，才渐渐散去。
小小李家坳，如同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，虽涟漪渐平，却已悄然进入了某些大人物的视野。
而此刻的李青山，正经历着人生第一次飞行。
罡风扑面，云气从身边急速掠过，大地山川在脚下缩成模糊的色块。强烈的失重感和速度感让他头晕目眩，只能死死抓住高远的衣角，紧闭双眼，脸色苍白。
高远看了他一眼，淡淡道：“第一次都这样，习惯便好。静心凝神，感受周身气流变化，对你有好处。”
李青山闻言，努力压下心中的不适，尝试着按照高远所说，慢慢放开感知。
渐渐地，那令人呕吐的眩晕感似乎减轻了一些，他仿佛能感受到风在身边的流动轨迹，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高远身上那股平稳而强大的气息，如同定海神针般支撑着这团清光。
这就是修行者的世界吗？
他低头，看了一眼怀中紧紧抱着的布包。
锈剑依旧沉寂，没有任何反应。
飞行了约莫两个时辰，眼前景象豁然开朗。
只见前方云海之上，骤然出现了一片巍峨连绵、气势恢宏的山脉！无数奇峰耸立，直插云霄，云雾缭绕其间，亭台楼阁、飞檐斗角若隐若现，仙鹤翔集，灵光隐现，一派仙家气象！
最为显眼的，是居中那座最为高峻的山峰，其形竟如同一柄倒插于天地间的巨剑，山体陡峭，锋锐逼人，隐隐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剑意！
“那就是青岚剑宗的主峰——天剑峰。”高远的声音带着一丝自豪，“我们到了。”
清光飞至山脉外围，速度骤降。前方虚空中，泛起阵阵水波般的涟漪，显然有着无形的护山大阵存在。
高远取出一枚剑形令牌，向前一照。涟漪荡开，露出一条通道。
穿过通道的瞬间，李青山只觉得浑身一轻，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薄膜，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清新而充沛的气息扑面而来，让他精神一振，连日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。
“好舒服的气息……”他忍不住喃喃道。
“此乃天地灵炁，我宗山门所在，乃灵脉汇聚之地，非外界可比。”高远解释道。
清光落下，停在一处巨大的青石广场之上。广场尽头，是一座气势磅礴的白玉山门，上书三个龙飞凤舞、剑气森然的大字——青岚宗！
山门前，已有数名身着同样青灰服饰、气息不凡的弟子等候。见到高远，纷纷拱手行礼：“高师兄！”
高远点头回应，对其中一人道：“赵师弟，速去禀告执戒长老，就说高远有要事求见，关乎昨日妖氛及……一件重大发现。”
那赵师弟见高远神色凝重，不敢怠慢，立刻转身离去。
高远又对李青山道：“你在此稍候，勿要乱走，稍后随我面见长老。”
李青山有些紧张地点点头，好奇又谨慎地打量着四周。只见广场宽阔无比，地面光滑如镜，远处云海翻腾，近处弟子往来，皆步履轻盈，气息沉稳，不少人背后或腰间都佩着长剑，眼神锐利，顾盼间自有锋芒。
这就是剑修宗门吗？
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，却感觉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，就像一粒尘埃误入了神仙洞府。
等待的时间并不长。
很快，那名赵师弟去而复返，神色恭敬道：“高师兄，执戒长老在戒律堂偏殿等候。”
高远颔首，对李青山使了个眼色：“跟我来。”
李青山深吸一口气，抱着怀中的布包，跟在高远身后，迈步走向那座威严的宗门深处。
他的心跳，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。
他知道，决定他命运的时刻，即将到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