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后的世界,白得刺眼,也白得死寂。
官道早已被近尺厚的积雪彻底掩埋,只能凭借两侧隐约可见的枯树和远处山峦的轮廓,勉强辨认方向。马蹄深一脚浅一脚地陷在雪里,每一步都异常艰难,发出“噗嗤、噗嗤”的闷响,马匹的鼻息喷出大团大团的白雾,显得疲惫不堪。三人的速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。
寒风虽然停了,但雪后那种深入骨髓的干冷,比风雪交加时更令人难以忍受。裸露在外的皮肤像是被无数细针同时扎刺,很快便失去知觉。陈默不断活动着几乎冻僵的手指,鹰扬则将棉袍的兜帽拉得更低,只露出一双锐利而警惕的眼睛,不断扫视着四周寂静得可怕的雪原。
李致贤走在最前,心中那根弦从未放松。离开野店已近两个时辰,身后并未出现追兵的迹象,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全。那悍匪口中的“穿山甲”贺老大,能在此地设下黑店,耳目必定不少。如此茫茫雪原,蹄印清晰如刻,追踪起来并非难事。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安全的落脚点,或者至少,摆脱这过于显眼的官道。
“这样走不行。”鹰扬忽然开口,声音在空旷的雪野里显得格外清晰,“马撑不住,人也撑不住。而且蹄印太明显。”
李致贤勒住马,回头看他:“鹰兄有何高见?”
鹰扬指着右前方一片连绵的、覆满白雪的丘陵:“绕进那片山坳。那里林木虽稀,但沟壑纵横,能遮掩行迹,也能避风。运气好的话,或许能找到猎户或山民留下的窝棚。”
李致贤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。那片丘陵地势复杂,确实比一马平川的官道更利于隐藏。但同样,未知的风险也更大。他看了看陈默,陈默点了点头,表示马匹尚可支撑一段。
“好,就走那边。”李致贤果断决定。
三人拨转马头,离开官道,斜刺里插入雪原,朝着丘陵地带行去。积雪更深,有时甚至没过马腿,行进愈发困难。但好在丘陵地带的地形开始发挥作用,起伏的坡地、裸露的岩石、稀疏但顽强的灌木丛,逐渐掩去了他们大部分的痕迹。
又艰难行进了约一个时辰,日头已过中天,虽然阳光明亮,却没有多少温度。三人都已饥肠辘辘,寒意透骨。马匹更是气喘吁吁,口鼻旁挂满了冰凌。
“大人,前面好像有烟!”陈默眼尖,指着前方一处山坳拐角。
果然,在那一大片纯粹的雪白与灰褐山岩的背景下,几缕极淡的青灰色烟雾袅袅升起,若不仔细看,几乎与山间雾气融为一体。有烟,就有人家!
精神为之一振。三人加快速度,绕过一处突出的山岩,眼前景象豁然开朗。
山坳深处,背风向阳,竟藏着一个小小的村落!大约二三十户人家,房屋多是低矮的土坯或石砌,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和积雪,显得古朴而破败。村落依着山势散落,一条尚未完全封冻的小溪从村中蜿蜒穿过,溪边堆着积雪。那些炊烟,正是从几处屋顶的烟囱里冒出来的。
然而,与这雪后山村应有的宁静祥和不同,村口的情形却透着一股不寻常的警惕。
几个穿着臃肿破旧棉袄的村民,手持棍棒、柴刀甚至锈迹斑斑的粪叉,正聚在村口一棵掉光了叶子的大槐树下,紧张地望着李致贤三人来的方向。看到他们出现,村民们立刻握紧了手中的“武器”,身体微微前倾,如临大敌。更远些的屋角巷尾,也有身影闪动,显然在暗中观望。
没有欢迎,只有戒备,甚至……敌意。
李致贤心中一沉。这种反应,绝非寻常山村对外来旅人的态度。此地必有蹊跷。
他在距离村口二十余步的地方停下,翻身下马,以示没有冲击的意图。陈默和鹰扬也随即下马。
“各位乡亲,”李致贤拱手,朗声道,声音尽量放得平和,“我等是北上的行商,路遇大雪,迷失方向,人马困乏,见此有村落,特来叨扰,求个歇脚取暖之处,绝无恶意。”
村民中一个领头的老者,约莫六十岁上下,须发花白,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,眼神却还算清明。他上下打量着李致贤三人,目光尤其在鹰扬腰间鼓囊囊的皮囊和陈默手中的朴刀上停留片刻,又看了看他们身后疲惫的马匹。
“行商?”老者开口,声音沙哑干涩,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,“这大雪封山的时节,官道都不好走,你们怎么绕到这山沟里来了?”
话里透着明显的怀疑。
李致贤神色不变:“不敢隐瞒老丈,路上遇了歹人,不得不偏离官道,误打误撞至此。”他这话半真半假,既解释了为何来此偏僻村落,也暗示了可能的麻烦,看村民反应。
果然,“歹人”二字让村民们骚动了一下,互相交换着眼色,警惕之色更浓。那老者眉头皱得更紧:“歹人?什么样的歹人?”
“黑店劫道,持械行凶。”李致贤简略道,同时观察着老者的表情。
老者脸色微微一变,与旁边一个中年汉子低声快速说了几句土话,李致贤听不真切,但隐约捕捉到“黑石峪”、“贺阎王”几个词。
中年汉子点点头,对李致贤道:“你们……真是只是路过?不是……不是黑石峪那边派来探路的?”
黑石峪!贺阎王!这称呼比“穿山甲贺老大”更具威慑力,也更能说明其在百姓心中的形象。
李致贤正色道:“我等与黑石峪绝无瓜葛,确是落难行商。若有半句虚言,天打雷劈。”他言辞恳切,目光坦然。
老者又审视了他们片刻,尤其是李致贤坦荡的眼神和略显文雅的气度,似乎与想象中凶神恶煞的匪徒不太一样。他脸上的戒备稍缓,挥了挥手,示意村民放下些“武器”。
“既是落难,天寒地冻,也没有把客人挡在门外的道理。”老者语气缓和了些,但依旧带着谨慎,“村里穷,没什么好招待。村东头有间废弃的土地庙,还算能遮风,你们可以去那里歇脚。柴火和水,可以给你们些。但……”他顿了顿,目光严厉起来,“只能在庙里待着,莫要在村里乱走,更莫要打听不该打听的事。明日雪化些,就请离开。”
这已是当下能获得的最好待遇了。李致贤拱手深深一揖:“多谢老丈收留之恩!我等必定谨守规矩,绝不滋扰。”
老者点点头,对那中年汉子吩咐:“石头,带他们去土地庙,再拿点柴火和吃食过去。”
叫石头的中年汉子应了一声,招呼李致贤三人跟着他。村民们让开一条路,目光依旧复杂地追随着他们。
土地庙在村东头一个小土坡上,确实废弃已久,门板歪斜,窗纸破烂,神像蒙尘,但屋顶还算完整,四壁也厚实,比外面强太多了。石头抱来一捆干柴,又提来一个瓦罐,里面是些粗糙的粟米粥和几个冻得硬邦邦的杂面饼子。放下东西,他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低声道:“夜里……警醒些。不管听到什么动静,别出来。”说完,匆匆走了。
话里的含义,不言而喻。
三人拴好马,在庙中生起一堆火。温暖渐渐驱散寒意,僵硬的身体慢慢恢复知觉。就着热粥,啃着硬饼,总算缓过一口气。
“这村子……不对劲。”陈默低声道,“怕土匪怕成这样。”
“不是怕,是恨,也是无奈。”鹰扬忽然接口,他坐在火堆旁,依旧戴着兜帽,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,“黑石峪的势力,恐怕比我们想的更深入。这样的山村,恐怕没少受欺凌。”
李致贤点点头:“那位石头兄弟的警告,也说明此地夜间可能不太平。我们轮流守夜,不能大意。”
饭后,鹰扬表示要检查一下马匹和行李,出了庙门。李致贤让陈默先休息,自己则坐在火边,心中梳理着线索。黑石峪贺阎王,设黑店劫掠与矿产相关之人之物,势力延伸到附近山村,令百姓闻之色变……这与北地“黑心矿”的网络,恐怕是同一张网上不同的节点。
而“猫鹰爷”的踪迹,似乎也与这片区域有着若即若离的关联。接济流民,劫掠为富不仁者……他会对黑石峪的恶霸出手吗?
正思忖间,庙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,不是鹰扬。李致贤瞬间警觉,手按向短刃。
“客官,睡了吗?”是白天那领头老者的声音,压得很低。
李致贤起身,走到门边,并未开门:“老丈有何指教?”
“老朽……有些话,想跟客官说说。方便开门吗?”老者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犹豫。
李致贤沉吟一下,拉开门闩。老者裹着厚厚的旧棉袄,跺着脚站在门外雪地里,手里提着一个旧葫芦。
“更深露重,老丈请进。”李致贤侧身让开。
老者进来,反手轻轻掩上门,看了一眼睡着的陈默和空着的鹰扬的位置,压低声音道:“那位同行的客官……”
“他去查看马匹了。老丈有话但说无妨。”
老者点点头,在火边蹲下,伸出枯瘦的手烤着火,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开口:“客官白天说,遇到了黑店的歹人……可是在往北去,离黑石峪不远的官道边上,一家孤店里?”
“正是。”李致贤心中一动。
老者长长叹了口气,脸上的皱纹在火光中显得更深了,像是承载了无数的苦难。“那家店……害了不少人了。附近村子都知道,那是‘贺阎王’设在官道上的眼线兼阎王殿。专挑独行的、或者看起来有点家底的、特别是……打听矿上事情的人下手。”他抬头看着李致贤,“客官你们能逃出来,还到了这里,是福大命大,也是……惹上大麻烦了。”
“贺阎王……黑石峪,究竟是何方神圣?竟能让百姓如此畏惧?”李致贤问。
“何方神圣?”老者苦笑,眼中闪过悲愤,“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!黑石峪原本是个废矿,几十年前就挖空了,荒在那儿。七八年前,姓贺的带着一帮亡命徒占了那里,自称‘穿山甲’,手下养着上百号打手。开始只是欺压附近山民,抢点山货,后来……就跟北边官矿上的一些黑心管事勾搭上了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:“官矿上有些见不得光的勾当,需要人做,或者出了事需要人顶罪、灭口,就找贺阎王。贺阎王也借着官矿的势,越发嚣张。强占山林田地,逼迫村民去废矿里干危险活计,稍有不从,非打即杀,还抓人妻女……唉,作孽啊!”
老者说着,眼眶有些发红。“我们这村子,离黑石峪不算最近,但也受过不少欺压。村里后生有被强行拉去矿上干活再没回来的,有交不出他胡乱摊派的‘山税’被打残的……前年,村西头老赵家的闺女,就是被他们……唉,那孩子投了井……”
悲愤之情,溢于言表。李致贤听得心头沉重,这就是“黑心矿”阴影下最真实的血泪。官商匪勾结,荼毒地方,百姓求生无门,求告无路。
“官府……不管吗?”李致贤问出这句话,自己都觉得无力。
“官府?”老者摇头,笑容凄苦,“县衙?府城?一开始也报过官。来了几个差役,转一圈,吃了酒席,拿了孝敬,说些‘查无实据’、‘民匪纠纷’的屁话就走了。后来再去告,连衙门都进不去了。听说……贺阎王背后,有府城甚至京城里的大人物撑腰呢!谁敢管?谁管得了?”
绝望,彻底的绝望。李致贤仿佛看到了静水县那些被乡绅胥吏欺压的百姓,只是这里的压迫更赤裸,更血腥,背景更深。
“那……就没人能制得住他们?”李致贤试探着问,想起了“猫鹰爷”。
老者浑浊的眼睛里,忽然闪过一丝极其微弱、复杂难言的光亮,像是灰烬中最后一点火星。他犹豫了再犹豫,终于凑近了些,声音几乎细不可闻:“客官……你听说过……‘猫鹰爷’吗?”
来了!李致贤精神一振,面上不动声色:“道上有些传闻,不甚了了。老丈知道?”
老者左右看看,仿佛怕隔墙有耳,尽管庙里只有他们和沉睡的陈默。“大概……三年前吧,贺阎王气焰最嚣张的时候,有一晚,黑石峪里忽然乱了套。听逃出来的苦工偷偷说,是‘猫鹰爷’的人摸进去了,目标明确,直奔贺阎王藏金银和账册的密室,杀了几个守卫的悍匪,放了一把火,虽然没抓住贺阎王本人,但烧了他不少东西,也救出了几个被关押折磨的苦工和女子。”
“那之后呢?”
“之后……贺阎王暴跳如雷,发疯一样搜查,但‘猫鹰爷’的人早就没影了。不过,从那以后,贺阎王行事收敛了一些,至少明面上不那么肆无忌惮地来村里抢人了。而且……”老者声音更轻,“大概一年前,村里有几户实在过不下去的人家,半夜里发现门口不知被谁放了一小袋粮食,或是一点碎银子……袋子上,什么标记都没有,但有人看见,放东西的人影,快得像鬼,翻墙越脊,眨眼就不见了。”
“是‘猫鹰爷’的人?”
“大家伙儿心里猜是,但谁也不敢明说。”老者叹道,“这世道,清官没了,倒是一个‘盗’……还给咱留条活路。真是……真是说不清,道不明啊。”
他的神情无比复杂,有感激,有无奈,有困惑,也有深深的悲哀。
李致贤沉默了。老者讲述的“猫鹰爷”形象,比流民口中的更为具体、有力。袭击黑石峪巢穴,精准打击贼首,救济濒死村民……这绝非普通盗匪所为。这更像是一种……针对地方恶霸和其背后黑幕的、有组织的惩戒与平衡行动。
“猫鹰爷”的目的,究竟是什么?替天行道?还是与贺阎王及其背后势力有私仇?或者……另有所图?
“老丈,村里或附近,可有人见过‘猫鹰爷’本人的模样?或者他手下有什么特征?”李致贤问。
老者摇头:“神龙见首不见尾,谁见过真容?特征嘛……听说他们行动时,有时会留下一个标记,像猫头鹰的爪子。但俺们村里没人亲眼见过那标记。只是传言。”
猫鹰爪印。这与之前的信息吻合。
就在这时,庙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。老者立刻住口,脸上恢复了些许戒备。门被推开,鹰扬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,看到老者,微微一愣。
“老丈还没歇息?”鹰扬声音平淡。
“啊,给客官送点自家酿的土酒,驱驱寒。”老者举起手中的旧葫芦,掩饰道,“这就走,这就走。”他将葫芦放在地上,对李致贤点点头,匆匆离开了。
鹰扬走到火边,拿起葫芦,拔开塞子闻了闻,又放下。“聊了什么?”他看似随意地问。
“聊了聊这里的风雪,和行路艰难。”李致贤轻描淡写。
鹰扬看了他一眼,没再追问,只是道:“马匹没事。夜里我守上半夜。”
“有劳。”
后半夜,李致贤接替守夜。他坐在门边,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,心中却反复回想着老者的讲述。黑石峪的罪恶,“猫鹰爷”模糊的身影,北地灾民流离的根源……这一切,都指向一个庞大而黑暗的利益网络。而他,正一步步走近这个网络的边缘。
那个鹰扬,他在其中,又扮演着什么角色?他皮囊里的东西,是否就是通往这个网络核心的钥匙之一?
天际微微泛白时,风渐渐停了。李致贤推开门,一股清冽寒气扑面而来。雪地反射着微光,村落依旧沉睡。但就在他目光无意中扫过土地庙侧面斑驳土墙时,瞳孔骤然一缩!
在墙角积雪与泥土交界处,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似乎有人用树枝或石块,在冻硬的泥土上,划出了一个极其简单、却让他瞬间心跳加速的图案——
那是一个抽象而传神的印记:三条短弧线聚于一点,向外微微发散,形似猛禽收拢的利爪!
猫鹰爪印!
它出现在这里,是何时留下的?是鹰扬?还是……昨夜另有其人,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,来过了?
李致贤缓缓蹲下身,仔细查看。印记很新,泥土翻起的痕迹尚未被霜雪完全覆盖。他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,投向了庙内鹰扬休息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