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狄使团入京的第三日,鸿胪寺别馆依旧大门紧闭,守卫森严得如同铁桶。市井间关于那日当街“瘟疫复发”的流言,在京兆府衙役“已查明系旧疾并发、与狄人贡品无关”的强硬辟谣下,渐渐平息,但一种无形的压抑感,却比秋日的阴霾更沉重地笼罩着京城。
晋王府的书房里,气氛凝重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味,源自角落小几上那碗林芷坚持让赵宸每日服用的安神汤,但他几乎没动过。
柳文彦坐在下首,官袍下摆沾着些许泥点,脸上带着连日勘验的疲惫,眼神却亮得惊人。他面前摊开一张巨大的、墨迹未干的牛皮纸,上面用细笔勾勒出密密麻麻、纵横交错的线条,正是他带人连日勘测、结合工部残存档案拼凑出的京城地下暗渠草图。
“殿下,”柳文彦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,他用竹尺点着图纸上几个用朱砂特别标出的节点,“基本可以确定了。京城地下暗渠,主体为前朝大燕遗留,本朝虽有修缮,但多有增改,图册散佚严重。经臣实地勘验,主要干道三条,支渠十一条,多数已淤塞或废弃。但有几处……”
他顿了顿,竹尺移到皇城西北角,一处标着“琉璃厂”旧址的地方:“此处地下,有一条废弃多年的主渠,宽可容两人并行,因早年地陷被封。但臣发现,其封石有新近撬动的痕迹!虽被巧妙掩饰,但逃不过行家的眼睛。”
赵宸目光一凝:“通向何处?”
“根据走向和臣的测算,”柳文彦的竹尺顺着一条虚线延伸,越过皇城西苑,最终点在一处标记上,“若未被彻底堵死,其出口……应在齐王府后花园的假山群附近!”
齐王府!老四赵焘!
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。萧屹站在赵宸身侧,眼神锐利如鹰。高朗按着刀柄,指节微微发白。
“好个老四,”赵宸缓缓开口,声音里听不出喜怒,“果然是咬人的狗不叫。明面上与北狄勾勾搭搭,暗地里,却早就挖通了直抵皇城脚下的地道?他想干什么?莫不是想学那鼹鼠,钻进去叼点什么东西出来?”
这发现,结合那日凤九娘眼线看到的、从齐王府驶往鸿胪寺别馆的马车,老四的图谋,已然呼之欲出!他不仅与北狄有勾结,所图恐怕更大!
“不止如此,”柳文彦又指向图中另一处,南城靠近原稷亲王府的一带,“这里,还有几条较小的支渠,淤塞不算严重,若加以疏通,可悄无声息地潜入南城多处坊市,甚至……靠近晋王府外围的排水口。”
赵宸眼中寒光一闪。老大赵稷被圈禁,但他经营多年,残余势力犹在。这些暗渠,若被利用来传递消息、运送人手甚至危险之物,防不胜防。
“能堵上吗?”赵宸问。
“难。”柳文彦摇头,面露难色,“暗渠遍布全城,许多段落深埋地下,强行封堵,工程浩大,极易引发地面塌陷,且动静太大,会打草惊蛇。况且……若对方已在渠中做了手脚,贸然封堵,恐生变故。”
赵宸沉默片刻,指尖在图纸上那条指向齐王府的虚线上轻轻敲击:“既然堵不住,那就想办法,让它为我们所用。”
他看向萧屹:“凤九娘那边,对北狄萨满和那箱矿石,有什么消息?”
萧屹立刻回禀:“据听风楼探查,那萨满名为兀骨,在北狄王庭地位超然,擅长驱役毒虫猛兽,传闻能与‘幽冥’沟通。那箱‘黑玉膏’矿石,经柳大人初步查验,并非狄地所产,倒像是……西域火山地带的一种伴生矿,性极阴寒,长期接触会侵蚀生机,确实可能诱发类似瘟疫的症状。但如何精准控制其发作时间和范围,绝非寻常手段能为。”
“幽冥沟通……阴寒矿石……”赵宸喃喃自语,右肩的烙印隐隐传来一丝悸动。他想起那日萨满兀骨看向他时,那惨白瞳孔中一闪而逝的诡异光芒。这狄人萨满,恐怕真与那扇幽冥巨门有着某种联系。老四勾结北狄,所图恐怕不仅仅是皇位那么简单!
“殿下,”萧屹继续道,“还有一事。西市废仓那晚,我们的人虽未擒获鬼面人,但清理战场时,在一名被杀的死士身上,搜到了这个。”他递上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木牌,质地非金非木,触手冰凉,正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兽头图案,背面则是一串难以辨识的符文。
赵宸接过木牌,入手瞬间,右肩烙印猛地灼痛了一下,体内那股沉寂的修罗之力竟自行躁动,仿佛遇到了天敌!他强压下不适,仔细端详。这兽头图案,他从未见过,但那符文的笔画走势,却隐隐与云阳子留下的某些古籍中记载的、镇压幽冥的古老符箓有几分相似,却又透着一股邪气。
“这不是中原之物,”赵宸肯定地说,将木牌递给柳文彦,“文彦,你见多识广,可曾见过类似纹路?”
柳文彦接过,仔细辨认半晌,摇了摇头:“臣未曾见过。但这材质和雕工,古朴诡异,不似近代所有。或许……与某些失传的远古秘术有关?”
“远古秘术……幽冥……”赵宸心中疑云更重。老大赵稷手下,怎么会有这种东西?难道他也卷入了与幽冥相关的事情?还是说,这木牌是别人故意留下,混淆视听的?
线索纷乱如麻,北狄、老四、老大、幽冥之门、诡异木牌……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,正在缓缓收紧。
“高朗。”赵宸突然开口。
“末将在!”
“加派人手,昼夜监视齐王府所有出口,特别是后花园一带。若有异动,立刻来报。但切记,没有确凿证据,不得擅闯。”
“遵命!”
“萧屹,让凤九娘不惜一切代价,查清那萨满兀骨的底细,以及他与老四接触的真正目的。还有,这木牌的来历,也要查。”
“是!”
“文彦,”赵宸看向柳文彦,目光深邃,“暗渠图至关重要。你继续带人秘密勘测,尤其是齐王府和原稷亲王王府附近的段落,务必摸清所有可能的出入口和暗道。另外,挑选绝对可靠的工匠,在几处关键节点,设置一些只有我们知道的……小机关。”
柳文彦心神领会:“臣明白!定不辱命!”
众人领命而去。书房内重归寂静。赵宸走到窗边,望着阴沉的天色。对手的棋路越来越诡异,超出了寻常的权力争斗范畴。但他隐隐感觉到,所有的线索,最终都指向那扇高悬天际的幽冥巨门。
这不再只是一场皇位之争,更是一场关乎生死、甚至超越生死的巨大阴谋。他摸了摸右肩灼热的烙印,眼中闪过一丝决绝。无论对手是谁,图谋为何,这京城,这天下,他绝不会放手。
就在这时,书房门被轻轻叩响,林芷端着热好的药汤走进来,看到赵宸站在窗边的背影,脚步微顿。她将药碗轻轻放在桌上,柔声道:“殿下,药快凉了。”
赵宸转过身,看到林芷眼下淡淡的青黑,心中微动。这几日她不仅要照料病患,还要操心他的身体,着实辛苦。
“有劳你了。”他走到桌边,端起药碗,这次没有犹豫,一饮而尽。药汁苦涩,却带着一股温润的暖意,流入四肢百骸,稍稍抚平了因那诡异木牌引发的力量躁动。
林芷看着他喝下药,嘴角微微上扬,接过空碗,轻声道:“殿下肩上的伤……今日可还疼痛?我新配了一副药膏,或可缓解。”
赵宸看着她清澈眼眸中不加掩饰的担忧,心中那根紧绷的弦,似乎松动了一瞬。他点了点头:“嗯。”
窗外,秋风卷起落叶,打着旋儿,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。而在这风暴眼中,一丝微妙的暖流,正在暗流涌动中悄然滋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