吕子乔的指尖捏着那半片干玫瑰花瓣,纸页的脆响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。周宇(或者说,一直被称为“中天宇”的他)还僵在原地,膝盖刚才磕在茶几角上的红痕清晰可见,却顾不上揉,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吕子乔手里的花瓣,眼神里最后一点侥幸正在一点点瓦解。
“你说你是陈默的表弟,叫周宇。”吕子乔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像暴风雨前的海面,“那你该知道,这片花瓣为什么会夹在‘玫瑰变鸽子’的手稿里。”
他把花瓣轻轻放在茶几上,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上面,泛出陈旧的黄。“真正的陈默或许记得花瓣,却未必记得细节——当年我第一次成功变出彩带玫瑰,师父摘下最外层的花瓣,说‘这花瓣沾了你的急脾气,得压在稿子里醒醒’。他还说,‘魔术要沉得住气,就像这花瓣,得慢慢脱水才不会烂’。”
吕子乔的目光扫过周宇瞬间惨白的脸,一字一顿地补充:“这话,我只跟师父说过。连真正的陈默,都不知道后半句。”
周宇的嘴唇哆嗦着,想说什么,喉咙里却像堵着团棉花,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。他下意识地后退,脚后跟撞到沙发腿,疼得他闷哼一声,却像没察觉似的,只是机械地摇头:“不……不是这样的……陈默哥跟我说过花瓣的事,他说……”
“他说不出后半句。”吕子乔打断他,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笃定,“因为那天他请假回家了,根本没在场。师父摘花瓣的时候,只有我和师父两个人在老槐树下的石桌旁。”
他站起身,慢慢走到周宇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:“你刚才说,陈默把所有细节都告诉你了?可这最关键的一句,他怎么没提?是忘了,还是……你根本没见过真正的陈默,那些所谓的‘转述’,全是你编的?”
这句话像把冰锥,狠狠扎进周宇的心脏。他猛地抬起头,眼里布满血丝,像是被戳穿的困兽:“我没有编!我真的见过他!他在疗养院,腿上打着钢板,床头柜上还放着我们的合照!”
“合照?”吕子乔挑眉,“哪张合照?是毕业那天我们三个在老槐树下的合影,还是你说的‘布场时捡别针’那天的?”他顿了顿,突然冷笑,“哦,你大概不知道,毕业合照里,陈默的鞋带是散开的——他前一天打篮球崴了脚,我帮他系鞋带时故意打了个蝴蝶结,被他追着骂了三条街。这事,你‘转述’到了吗?”
周宇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,连嘴唇都泛着青。他张了张嘴,那些准备好的说辞在精准的细节面前土崩瓦解,只剩下徒劳的重复:“我……我记不清了……陈默哥说过很多事,我……我可能弄混了……”
“弄混?”吕子乔拿起桌上的拜师帖,抖开真正属于陈默的那张,指着角落里那只歪歪扭扭的老鼠,“那这只老鼠呢?师父说陈默像偷油的老鼠,可他没说,这老鼠的尾巴是我画的——那天师父写累了,让我替他补两笔,我故意把尾巴画成了卷曲的,像你现在这副狼狈样。”
他把拜师帖拍在周宇面前:“这尾巴的细节,我只跟陈默炫耀过,连师父都不知道。你要是真听他‘转述’,怎么会对这尾巴毫无反应?”
周宇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,他看着那张拜师帖,眼神涣散,像是第一次见到似的。那些被他死记硬背的“关键信息”里,从来没有“老鼠尾巴”这一项——他只知道有只老鼠,却不知道尾巴藏着这样的渊源。
“还有师父的木盒,”吕子乔的声音继续像冰锥一样落下,“你说你认识,可你知道木盒底下刻着个字吗?是个‘诚’字,师父说‘心诚则灵’,特意让木匠刻的,刻得太深,不翻过来看根本发现不了。”
他把木盒翻转过来,果然,盒底正中央有个浅浅的“诚”字,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,却依稀可辨。周宇的瞳孔猛地收缩,他盯着那个字,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——他研究过这个木盒的无数细节,却从没注意过盒底还有字。
“你看,”吕子乔把木盒放回桌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,“你知道的,都是些能被‘转述’的大框架;可你不知道的,是这些只有亲身经历者才记得的细枝末节。就像串珠子,你有绳子,有几颗显眼的大珠子,却没有那些把它们串起来的小绳结——因为你根本没见过完整的项链。”
他的目光像探照灯,扫过周宇苍白的脸、颤抖的手、还有那双写满绝望的眼睛:“你不是陈默的表弟,你甚至可能根本不认识他。你接近我们,盗用我们的回忆,模仿我们的手法,到底想干什么?”
周宇突然蹲下身,双手抱住头,发出压抑的呜咽声。他不再辩解,不再试图编造,那些精心构筑的谎言在环环相扣的细节面前彻底崩塌,只剩下赤裸裸的狼狈。
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,连墙上挂钟的滴答声都变得格外刺耳。美嘉站在厨房门口,捂住嘴,眼里满是震惊;张伟刚从外面回来,手里还提着买的菜,看到这场景,举着塑料袋的手僵在半空,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
“说啊!”吕子乔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愤怒,“你到底是谁?”
周宇慢慢抬起头,脸上混着泪水和鼻涕,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。他张了张嘴,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:“我……我叫周宇,真的叫周宇。”他吸了吸鼻子,像是在说给吕子乔听,又像是在说服自己,“我认识陈默哥,在网上认识的……他说你们是他最重要的朋友,说你们的故事……我太羡慕了,我想……我想也有这样的朋友……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低,最后几乎听不清:“我知道这不对……可我控制不住……我学他的语气,学他的手法,我以为……我以为能离你们近一点……”
这番话里终于没了谎言,却比任何编造都更让人唏嘘。吕子乔看着他蜷缩在地上的样子,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,笨拙又可怜,心里的怒火突然就泄了大半。
他想起大学时总有人模仿陈默的魔术手法,想起那些试图融入他们圈子却不得其门的人,突然觉得眼前的周宇,不过是其中最执着也最笨拙的一个。
“羡慕不是偷别人回忆的理由。”吕子乔的声音缓和了些,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,“真正的朋友,是靠真心交来的,不是靠模仿和欺骗。”
周宇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看着他,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点别的东西——或许是愧疚,或许是醒悟。
吕子乔没再看他,转身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的老槐树。阳光穿过叶隙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像极了当年他和师父、和陈默一起在树下练魔术的样子。
“你走吧。”他背对着周宇,声音平静,“以后别再用这些把戏骗人,也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。”
周宇慢慢站起身,脚步虚浮地走到门口,手搭在门把上时,突然顿住了。“对不起。”他低声说,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,“还有……陈默哥他……他真的很想你们。”
说完,他拉开门,逃也似的跑了出去,门“砰”地一声关上,震得桌上的搪瓷杯碎片都跟着颤了颤。
吕子乔看着紧闭的门,久久没有动。阳光照在他身上,暖融融的,却驱不散心里那点复杂的情绪。
美嘉走过来,递给他一张纸巾:“子乔,你……”
“没事。”吕子乔接过纸巾,却没擦,只是攥在手里,“至少,我们知道陈默没事。”
至于周宇,或许就像师父说的:“魔术能骗人眼睛,却骗不了人心。”那些偷来的回忆,终究成不了自己的人生。
客厅里的紧张气氛终于散去,却留下了一片狼藉——地上的瓷片,桌上的拜师帖,还有那半片静静躺着的玫瑰花瓣,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场由执念和谎言引发的闹剧。
而吕子乔知道,真正重要的,不是拆穿了多少谎言,而是那些被验证过的、真实存在过的温暖回忆——它们就像木盒底的“诚”字,或许不显眼,却永远刻在那里,不会被偷走,也不会被遗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