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未时,城西揽月亭。
此亭建在西山余脉一处缓坡上,背倚枫林,前临浅溪。时值深秋,枫叶红如烈火,溪水清冽见底,确是个赏景品茶的好去处。
云逸准时赴约,只带了石猛一人随行。石猛按昨夜吩咐,率十余名亲卫散在亭外百步的林间隐蔽接应,自己则扮作车夫,将马车停在坡下路旁。
苏清芷已先到了。
她今日未着华服,只穿一袭月白襦裙,外罩淡青半臂,发髻简单绾起,斜插一支白玉簪。亭中石桌上摆着茶具,炭炉上铜壶正咕嘟冒着热气。见云逸拾级而上,她起身盈盈一礼:“靖海侯赏光,清芷有失远迎。”
“苏姑娘客气。”云逸还礼,步入亭中。
两人分宾主落座。苏清芷素手执壶,烫杯、置茶、注水,动作行云流水。茶是上好的明前龙井,清香随水汽氤氲开。
“听闻侯爷前些日子在东南立下大功,清剿海寇,救回生母,实乃忠孝两全。”苏清芷将茶盏轻轻推至云逸面前,抬眸看他,“清芷钦佩。”
云逸接过茶盏,不动声色:“苏姑娘消息灵通。云某所为,不过分内之事。”
苏清芷浅浅一笑,执起自己那盏茶:“侯爷过谦了。清芷虽身在闺阁,却也知星陨阁为祸已久,东南沿海、北境边关,乃至这京城内外,皆有他们的影子。侯爷能连破其据点,救回萧妃娘娘,绝非‘分内之事’四字可轻描淡写。”
这话说得直白,几乎挑明了她在关注星陨阁相关动向。云逸饮了口茶,放下茶盏:“苏姑娘对星陨阁似乎颇有了解?”
“不敢称了解,只是略有耳闻。”苏清芷目光投向亭外枫林,“玲珑阁做些古籍字画、金石玉器的生意,难免接触到一些……旧物旧事。有些器物上,会留下特殊痕迹。”她转回视线,“比如侯爷昨日派人去博古斋打听的那枚汉代玉璧。”
云逸心中微凛,面上却依旧平静:“苏姑娘果然玲珑心窍。不错,云某确对那玉璧有些兴趣,只因纹样特别。”
“那纹样,”苏清芷语气轻缓,“清芷曾在一本前朝残卷中见过类似记载,称其为‘星引之纹’,与祭祀星辰的古礼有关。而近些年,类似纹样偶现于某些特殊器物上,多与星陨阁活动踪迹相伴。”她顿了顿,“侯爷可知,那枚玉璧最初出自何处?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二十一年前,芷兰宫。”苏清芷声音压低几分,“萧妃娘娘旧居。”
亭中一时寂静,唯有溪水潺潺、炉火轻响。
云逸指尖在茶盏边缘摩挲:“苏姑娘如何得知?”
苏清芷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,推到云逸面前:“这是清芷这些年搜集的零星记载,关于芷兰宫旧物、星陨阁符文,以及……‘黄金血脉’的传闻。侯爷可一观。”
云逸未立即去翻,只看着她:“苏姑娘为何要助我?”
“清芷并非助侯爷,而是助自己。”苏清芷坦然道,“玲珑阁有位故人,数年前被星陨阁掳走,生死不明。清芷追查至今,线索寥寥。侯爷是眼下最有可能揭开星陨阁真面目之人,清芷愿以所知信息相换,只求有朝一日,能得知故人下落。”
她目光清澈,不闪不避。云逸凝视片刻,伸手拿起那本薄册。册子不过十余页,纸张泛黄,字迹工整,记载确实如她所言,是各处搜集的零散信息,但归类清晰,且有批注。
其中一页绘有数种符文变体,旁注写明分别出自东南海岛遗迹、北境古墓、以及京城某处废弃宅院——云逸认出,那宅院正是之前监视过的老宅之一。
另一页则简要记录了“黄金血脉”的传说:乃前朝皇室嫡系特有,身怀此血脉者修行天赋异禀,且对星辰之力有特殊感应,但易遭邪物觊觎。末了有一行小字:“星陨阁所求,或为此血。”
合上册子,云逸将其推回:“苏姑娘所图,仅此而已?”
“仅此而已。”苏清芷道,“侯爷若觉清芷可信,日后有关星陨阁的线索,清芷愿继续提供。若觉不可信,今日便当清芷从未说过这些。”
她说话时,始终从容淡定,既有闺秀的典雅,又有超乎寻常的沉稳。云逸想起荣亲王府文会上她那句“他年我若为青帝”,忽然觉得,那或许并非虚言。
“苏姑娘好意,云某心领。”云逸终是道,“日后若有相关线索,还望互通有无。”
这便是初步认可合作了。苏清芷唇角微扬,再次执壶为他添茶:“如此,清芷以茶代酒,谢侯爷信任。”
两人又闲谈片刻,话题渐转至诗词书画、京城风物。苏清芷学识渊博,见解独到,且言语风趣,偶尔引经据典,信手拈来。云逸虽少涉风雅,但经历丰富,两人倒也能聊得投机。
申时初,云逸起身告辞。
苏清芷送至亭阶下,忽然轻声说了一句:“侯爷近日若查安国公府,不妨留意他家那位在西山书院读书的二公子赵晖。清芷月前曾见赵晖与一位闽南口音的先生在书院后山密谈,那先生袖口,有此纹样。”
她以指尖在空中虚画了一个符号——正是星陨阁符文变体之一。
云逸眸光一凝:“多谢。”
“侯爷保重。”
下山途中,石猛迎上来,低声道:“亭外无异状。林远刚才派人传信,说安国公府二公子赵晖今日告假离了书院,乘车往西郊去了,方向似是……瑞王府别庄。”
西山书院在城西,瑞王府别庄也在西郊。云逸脚步未停:“派人跟上,小心别暴露。”
“是。”
回到靖海侯府,林远已候在书房,桌上摊着他“整理”的线索册——字迹潦草如鬼画符,但条目倒是清晰。
“侯爷,您可回来了!”林远凑上来,“怎么样,那位苏姑娘是敌是友?”
“暂观其行。”云逸未多言,拿起林远的册子翻看。虽字丑,但信息归纳得不错,人物关系、地点关联、时间线都列了出来。
林远在旁叨叨:“赵晖那边我派了两人盯着,都是老手。福寿茶馆的货郎也查清了,他进的那院子,户部主事叫周汝成,娶了瑞王府一个远房表妹。还有醉月楼,周禄和闽南商人今早又碰头了,这次在二楼最里间,窗户紧闭,谈了不到半个时辰……”
云逸边听边看,脑中脉络逐渐清晰。安国公府、瑞王府、户部、内务府、东南商人、星陨阁……这些点之间,似乎还缺一条明确的主线。
他放下册子,走到悬挂的京城舆图前,用炭笔将已知地点一一标出。当看到瑞王府别庄、西山书院、以及苏清芷今日提及的“书院后山”大致位置时,他忽然顿住。
这三处,几乎在一条斜线上,且别庄与后山之间,有一片标注为“前朝皇陵外围禁地”的区域。
“前朝皇陵……”云逸低语。大晟建国后,前朝皇陵被封禁,寻常人不得入内,但皇家每年会派员祭祀。若星陨阁要寻找与前朝相关的器物或遗迹,那里确实是可能的藏匿点。
“林远,”他转身,“查一查近年负责前朝皇陵祭祀的是哪些官员,有无异常。”
林远眼睛一亮:“侯爷怀疑他们在皇陵搞鬼?我这就去!”
他风风火火跑出去,差点与进门的石猛撞上。石猛侧身避开,禀报道:“跟踪赵晖的人回报,他确实去了瑞王府别庄,但未进庄,而是在庄外三里一处荒废茶寮与人碰面。对方戴帷帽,身形似女子,交谈约一刻钟后各自离开。我们的人继续跟赵晖,他直接回了书院。”
女子?云逸想起昨日荣亲王车驾中那位戴帷帽的姑娘。会是同一人吗?
“继续监视赵晖与那处茶寮。”云逸吩咐,“另外,让李小三加派人手,盯紧户部周汝成,查他近半年的账目往来、人际走动。”
“是。”
天色渐晚,侯府掌灯。云逸在书房用了简餐,继续梳理线索。苏清芷给的那本册子虽薄,但信息量不小,尤其关于符文变体的记载,与他在各处所见能相互印证。
戌时末,李小三亲自回来禀报:周汝成近三月有数笔大额银钱出入,来源不明,且他名下一处城南小院,近日常有生面孔出入,似在搬运货物。
“夜里去探探那院子。”云逸道,“小心机关暗哨。”
“明白。”
亥时初,林远也回来了,带回一叠抄录的卷宗:“管皇陵祭祀的是太常寺,但具体事务由内务府和工部协理。近三年主祭官都是瑞亲王,协理官员名单在这儿。”他抽出一页,“巧了,安国公世子赵晗两年前曾任过协理,去年换成了户部一位郎中,而这位郎中是周汝成的上司。”
云逸接过名单,快速扫过。瑞亲王、安国公府、户部……又是这些名字。
“还有,”林远压低声音,“我使银子从太常寺一个老书办那儿打听到,去年祭祀后清点祭器,少了一对前朝留下的玉琮,上报后不了了之。那老书办说,玉琮上刻的纹样,跟博古斋那玉璧有点像。”
线索一环扣一环。云逸将卷宗合上,闭目沉思片刻。
今夜李小三探院,明日或许能有新发现。眼下需稳住,继续搜集证据,等待时机。
他起身活动了下筋骨,对林远道:“今日辛苦,去歇着吧。明日继续。”
林远嘿嘿一笑:“为侯爷办事,不辛苦!那我先撤了,侯爷您也早点休息。”
书房恢复安静。云逸吹熄大部分灯烛,只留一盏,又看了会儿舆图,才回房歇下。
窗外秋夜深浓,星子隐于云后。
京城另一端的某处深宅内,也有人未眠。烛光摇曳,映着桌上摊开的地图与密信,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,缓缓将代表“靖海侯府”的棋子,移到了地图中央。